刘宗迪:执玉帛者万国——《山海经》民族志发凡I论文 发布日期:2020-06-10   作者:刘宗迪   点击数:2086  

   摘要:民族志是关于世界上“非我族类”的记述,中国的民族志编纂传统源远流长,从《周官》的职方氏,到《史记》的《朝鲜列传》《大宛列传》《西南夷列传》以及历代正史中的四裔志、职方志,民族志编纂一直是中国古代王朝历史编纂学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民族志知识的生产和再生产则是中国历代王朝制度的重要一环。中国古代四裔志书写,既包含了大量基于实地见闻和调查的真实的民族知识,也包含了大量基于自我中心主义的异族想象和传闻逸说,《大荒经》则是此种民族志编纂传统的最初源头和思想原型。《大荒经》版图成书于商代,其中记述了八十多个方国,既有真实的方国,也有想象的捏造,书中对这些方国一一记其方位、国名,兼记其族姓、世系、图腾、食物、人物形象以及风土传说,记述尽管简单,但已具备后世四裔志的雏形,是流传至今的最古老的民族志文献,既可据其考古代历史和民族,又可据以了解古人的异族想象和认知。

  关键词:《山海经》、《大荒经》、民族志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人类生天地间,因风土之异,血缘之别,从一开始就分为不同的族群,每个族群都有自己与众不同、赖以自立的个性,因此,每个族群都天生会对其他族群充满了好奇,民族志就源于这种好奇。民族志是关于异民族人种、地理、制度、风俗、物产的记述。西方学者将民族志书写追溯到希罗多德的《历史》,中国的民族志书写传统较之西方的更为源远流长,历代史书、典志、游记、笔记中留下了大量关于域内和海外民族的记述,历代王朝都有专门主持收集、编纂此类民族志知识的官府部门,《周礼·夏官·职方氏》云:“职方氏掌天下之图,以掌天下之地。辨其邦国、都鄙、四夷、八蛮、七闽、九貉、五戎、六狄之人民,与其财用、九谷、六畜之数要,周知其利害。”历代正史中的四裔志、职方志就是此类知识的结晶,民族志知识的生产、编纂和传播是中国古代王朝政治制度的重要一环。民族志作为关于“他者”知识的本性,注定了在这些记述中,记实与虚构、见闻与想象、好奇与恐惧、知识与神话、真相与误解不可避免地相互交织、相互羼杂,这种虚实羼杂的民族志文献,与其说是关于异民族的真实镜像,不如说是我民族自我中心主义的心灵镜像,中国古代民族志在为后世保留了大量古代民族的真实史料的同时,作为古代华夏关于异域和他者的想象,也是后人认识古代华夏心灵世界的重要文本。

  中国古代民族志编纂传统最早可以追溯到《山海经》。《山海经》包括《山经》和《海经》两部分:《山经》分东、南、西、北、中五方,依次记述了四百多座山和二百余条河流的位置以及动物、植物等,兼及神灵物怪、风土传说,是一部典型的山川地理博物志;《海经》又包括《海外经》和《大荒经》两部分,两部分大同小异,其内容除山、川、海、泽等自然景观和帝王墓葬、神灵丘墟、四方物怪等宗教场景,着重记述了海外四方数十个方国,每一方国皆记其名称,或兼记其人物形态、风物、族姓、世系、传说等内容,虽往往片言只语,但已具备四裔志、职方志的特征,可视为最早的民族志文献。

  古人轻信古书,以《山海经》所载海外方国皆为世间所实有,刘歆《上山海经表》称禹平水土,别九州,“逮人迹之所希至,及舟舆之所罕到。内别五方之山,外分八方之海,纪其珍宝奇物,异方之所生,水土草木禽兽昆虫麟凤之所止,祯祥之所隐,及四海之外,绝域之国,殊类之人。……著《山海经》,皆圣贤之遗事,古文之著明者也,其事质明有信。”认为《山海经》所记绝域之国、殊类之人,皆为大禹治水时亲自经见,真实可靠。现代人对古书不复轻信,有鉴于《山海经》关于方国族类的记述多涉怪异,诸如羽民国身生羽、灌头国有翼鸟喙、贯胸国胸有窍、三身国一首而三身、一臂国一臂一目一鼻孔、奇肱国一臂三目之类,荒诞不经,匪夷所思,形同痴人说梦,显系凭空杜撰,故现代学者大都以《山海经》所记方国,尽皆想象杜撰。实际上,古人相信《山海经》其书为大禹所作而信其中所在方国人物为实有,固然非是,今人因见《山海经》其书多涉荒怪而认为其中地理、方国记载全属杜撰,亦属武断,试问,在书写并非易事的上古时期,古人出于何种莫名其妙的动机,居然会想到全凭捏造杜撰这样一本书?

  今人觉得《山海经》尤其是《海经》其书荒诞、混乱因而对此书的真实性一笔抹杀,实因不了解此书的成书过程。《海外经》《大荒经》内容之所以荒诞不经,行文亦杂乱无章,是因为此书的成书非如一般古书,一般古书是抽绎文思、斟词酌句而撰成的文章,因此自成一体,文理一以贯之,读者览其文即知其义,而《海外经》《大荒经》则是依托之作,我们看到的《海外经》《大荒经》文本,分别是对一幅画面内容的记述,文本是“看图说话”,因为画面景观丰富多彩,故述图之文自然显得驳杂多端,因为述图者徒见画中图像,而不明其义,画虎不成反类犬,故述图之文显得迂怪荒诞,令人难以索解。

  《大荒经》所依托的是一幅古老的图画,其中关于四方风、四方神以及王亥的记载,不仅可与其他先秦古书的记载相印证,而且还见于殷虚卜辞,足证这幅图画之古老。《大荒经》一共记载了约一百四十座山、二十余条河、八十余个方国以及海、泽、林、泉等众多自然地理要素和天文星象、神灵帝王、神话故事、奇鸟异兽等自然、人文内容,这些大都是图画中所绘,可见这确是一幅体大思精、内容丰富的“版图”。这幅版图具有地图的性质,但它显然又不是纯粹的地图,而是一幅将天文星象、历法岁时、山海川泽、方国族姓、祭祀兆域、神话传说、风土博物等等内容囊括于一图的“宇宙图志”或“大荒世界图”,体现了先民心目中和视野中天地相映、人神未分、万物纷然杂陈的原始世界观,其文化意蕴极为丰富。《大荒经》的作者(述图者)尽管已经不能全晓图画的含义,但他对图画的叙述却十分认真详实,尽管不能得其义理,却能存其形色,根据其叙述犹能窥见图画的真相,对于我们了解和研究上古历史民族史,其史料价值不可低估。

  《大荒经》记数十个方国,是传世古书中保存上古方国族群史料最为丰富而系统者,而且此书的成书极为古老,堪称流传至今的最古老的民族志文献。正因为此书甚为古老,因此在我们将此书视为民族志编纂传统的鼻祖之同时,也应该认识到,不能用现代人类学民族志的标准和眼光去衡量此书,不过,《大荒经》民族志尽管不能与现代民族志同日而语,但它与任何时代的民族志、包括现代“科学民族志”一样,都是一方面保存了上古民族的珍贵信息,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古人看待、认识和想象异族的方式或偏见,而后一方面恰恰是现代反思人类学中饶有兴味的话题。关于《大荒经》所载方国的历史真实性问题及其民族史研究,牵扯上古历史、地理和文献,头绪众多,非本文所能详论,本文主要从民族志编纂学的角度,对《大荒经》方国记述略作分析,以见其在中国古代民族志编纂传统中的“原型”意义。

  一、《大荒经》中的“方国”

  《大荒经》中记述了众多的方国,这些记述,或仅记国名,或国名外,还记述其族姓、世系、人物形象,及其所食之物、所使之鸟兽等等,内容参差多端,却往往言而不详,令人费解。这些关于方国的记载参差多变,体例不一,暗示其性质和来历各有不同,需要具体分析、区别对待。

  《大荒经》五篇共记述了86个方国,其中,《大荒东经》19国,《大荒南经》15国,《大荒西经》15国,《大荒北经》18国,《海内经》19国。综观其关于方国的记述,除皆言明方国之方位和方国之名称外,还包括如下几方面内容:

  方国之族姓,如“胡不与之国,烈姓”、“大人之国,釐姓”、“北齐之国,姜姓”云云。

  方国之世系,如“叔歜国,颛顼之子”、“儋耳之国,任姓,禺号子”、“黄帝生苗龙,苗龙生融吾,融吾生弄明,弄明生白犬”、“颛顼生驩头,驩头生苗民,苗民釐姓”云云。

  方国之食物,如《大荒北经》谓胡不与之国“黍食”、大人之国“黍食”、叔歜国“黍食”,皆以黍为食,又云犬戎“肉食”、苗民“食肉”,则皆以肉为食。

  方国所使之鸟兽,如蒍国“使四鸟、虎、豹、熊、罴”、中容之国“使四鸟、豹、虎、熊、罴”、司幽之国“使四鸟”、北齐之国“使虎、豹、熊、罴”,有此种记载者共十二国。

  方国人物之形貌及故事,如《大荒东经》谓大人之国“有大人之市,名曰大人之堂。有一大人踆其上,张其两耳。”《大荒南经》谓驩头之国“有人焉,鸟喙,有翼,方捕鱼于海。”《大荒西经》谓寿麻之国“寿麻正立无景,疾呼无向。爰有大暑,不可以往”之类。

  兹将《大荒经》各篇所记方国按其国名、族姓、食物、使四鸟、世系五项,列表如下:

  表一:《大荒经》列国一览表

  《大荒东经》

 

  《大荒南经》

  《大荒西经》

  《大荒北经》

  《海内经》

  (说明:1.标有*的国名皆重见于《海外经》,属想象之国;2.标有★者虽不见于《海外经》,但亦属想象之国;3.标有※者,则当为后来所补,非《大荒经》原本所有。说详下文。)

  二、想象之国与实有之国

  (一)《大荒经》中的“想象之国”

  《大荒经》所载方国中,有一些也见于《海外经》,两经重见之国有:

  《大荒东经》:大人之国、君子之国、青丘之国、黑齿之国、玄股之国、困民国(劳民国)。《大荒南经》:三身之国、羽民之国、不死之国、臷民之国、蜮民之国(反舌国)、焦侥之国(周饶国)、张弘之国(长臂国)、驩头之国。《大荒西经》:白民之国、长胫之国(长股之国)、有沃之国(诸夭之野)、女子之国、丈夫之国、轩辕之国、一臂民。《大荒北经》:肃慎氏之国、大人之国(大人之市)、毛民之国、儋耳之国(聂耳之国)、无肠之国、深目民之国,一目之人、继无民(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