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西族人民是能歌善舞的。他们从小就受到歌舞的熏陶,一直到了老年,兴致还不衰减。小孩刚刚懂事,就听父亲在家里谈论附近有名的歌手们的艺术,有时全家会因为对于歌手技艺高下的看法不同而辩论起来;母亲们为了使自己的女儿弹得一手好口弦,偷偷地给女儿买来口弦,耐心地教她。在纳西族象形文字记录的古典献里写着:
黄竹笛子呀,
拿给父亲吹一下,
响出了“今令居律”的声音,
打动了儿子的心哟!
黄竹口弦呀,
拿给母亲弹一下,
响出了“阿喂有喂”的声音,
打动了姑娘的心哟!
在各种集会场,随时可以看到胡子长长的老人,高高兴兴地加入到“喂麦达”的圈子中来。他们这样唱:
高原深林里,
有千年的古树,
人说我老了,
我实在并不老。
细松万年青,
年轻一辈子!
风吹树叶摇,
我哪能不动弹?
树叶沙沙响。
我哪能不歌唱?
在上山劳动的时候,纳西族人民要唱歌。他们或者摘下一片树叶,含在嘴里吹起山歌;或者舒适地坐下来,一只手托起腮旁,快活地“公气”起来。
恋爱跟唱歌是分不开的。在桃红柳绿的二月或者麦子成熟的四五月,未婚的姑娘们背个不大不小的篮子,借割草为名,来到了田野;小伙子们扛一把锄头,借引水为名,也来到了田野。他(她)们三三两两,在绿阴底下或者麦浪滚滚的田边谈情说爱。这个时候,到处可以听到美丽动人的歌声。
夜晚休息的时候,人们常常很轻易、很自然地就组成一个个晚会,不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也不分同村的邻居还是远方的客人。大家围着熊熊的火堆,欢乐地唱着、舞着,一直延续到天亮日出。
纳西族民歌每句五个音节,但还是能很灵活地表达意思的,纳西族人民能够很熟练地掌握这种形式,可以想到什么就唱出什么,丝毫不受拘束。
纳西族民歌的种类很多,有关于开天辟地、祖先来历的;有跟生活中重大事件相结合的,如情歌、婚歌、挽歌、相会歌;有表现一般生活的,如赶马调、烧香调、伐筝调、牧羊调等。这是一些比较长的歌,一般都在500句以上。加上见面开场时的一些客气话和歌手加进去的自己喜爱的插曲,往往一个晚上都唱不完。如果棋逢对手,可以对唱上一两天。下面,分别介绍几个主要民歌的内容,供大家参考。
一、人类迁徙记
这支民歌在纳西族民歌中内容最为丰富,语言也最优美。这支歌不仅在口头流传,而且有象形文字的记载。
很古很古的时候,
天也动,地也动,
树木会走路
石头会说话。
……
开天的匠师,
是九个能干的男神。
辟地的匠师,
是七个聪明的女神。
大力神九高那布哟!
帮助了他们。
……
第七代的祖先哟!
就是能干的崇仁丽恩。
他有五个弟兄,
他有六个姐妹,
他们找不到姻缘,
互相结了婚。
于是秽气冲天,
触怒了天神,
以致日月无光,
洪水横流。
这样,纳西人的祖先、能干的崇仁丽恩躲在一个皮鼓里;过了9个月零30天(即10个月),从皮鼓里出来一看,什么都被洪水冲得无影无踪了,他伤心地走到黑白交界的地方:
……
这个地方呀,
梅花一年开两季,
多么好的地方呵!
崇仁丽恩看得正出神,
从天上飞下来一只白鹤。
停在梅花树下,
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姑娘。
这个姑娘是仙女,名叫蔡很保白命(也译为“衬恒褒白”)她变成一只白鹤下凡到人间来与崇仁丽恩结了婚。后来,他俩经过千辛万苦。因为蔡很保白命的父亲不愿意这门亲事,设置了许多障碍,但在他俩的机智勇敢面前,一切困难都被克服了:
我们祖先崇仁丽恩呀!
是再能干不过的了;
我们祖先蔡很保白命呀!
是再聪明不过的了。
他砍了九座森林,
烧了九座森林,
开了九片荒地,
播了九片种子,
收了九片麦子。
在严寒的冬天,
到河里去捕鱼,
到崖间去猎岩羊,
送给岳父当礼物。
他冒着生命的危险,
在高山崖洞中,
去挤三滴虎乳,
送给岳父当礼物。
……
经过这样的苦难,岳父才同意他俩结婚。人们到现在还歌颂着他俩的劳动热情和不向困难低头的英勇精神。
崇仁丽恩呀!
不会做工,
就向黑蚂蚁学习。
他用来耕地的是黑眼的黄牯,
用来犁地的是黄栗木的犁耙。
麦子成熟了,
崇仁丽恩呀,
头上顶着大簸箕,
手里拿着小筛子,
九个口袋扛上肩,
口里嘘嘘地吹口哨。
纯净的麦粒呀,
落到簸箕中来;
轻浮的麦糠呀,
飘到外面去了。
收到七百石粮食,
堆得像高山一样;
牧过九千只白羊,
多得像高原的白云一样。
……
所有的人想打他,
打不伤他呀!
所有的人想杀他,
杀不死他呀!
他的岳父,
可恶的祖老阿普呵,
也整不死他。
……
翻了七座高山,
到了七个村庄。
我们的祖先呀,
都被人们称赞。
涉了九条大河,
到了九个村庄,
我们的祖先呀,
都被人们尊重。
……
他呀!
玉龙山挟在腋下能走路,
金沙江灌在口里才解渴,
多么勇敢呵!
也正因为他俩敢于向岳父斗争、克服困难,才有幸福的生活。他们从天上岳父家回到人间后,过着快乐的生活:
……
男的搭帐篷,
女的烧篝火,
打起胜利的木椿,
建起胜利的灶石,
男耕女织,
过着幸福自由的生活。
……
时间还未到三年,
蔡很保白命呀,
一母生了三子,
变成三种民族:
长子藏族,
次子纳西,
幼子民家。
他们呀!
好像天上的星星,
布满了天;
好像地上的绿草,
长满了地。
二、情歌
纳西族的情歌也很丰富,大都不是直率地表现出情感,而是通过比喻唱出来的。比如:
男:拉萨有个藏经楼,
藏经楼有三层哟。
藏经楼的中层,
有一窝蜜蜂,
蜂儿呀!还没有出过窝。
蜂和花要相会呀,
它找不到花呵!
女:拉萨有个藏经楼,
楼前有个大海哟。
楼前有一棵花树,
会开美丽的金花,
傍晚被细雨养着,
早晨被露水养着。
花儿呀!还没有开过。
蜂和花要相会呀,
蜂和花要相会呀!
它找到了蜜蜂哥呵!
男:美丽的金花哟!
我情愿为你效劳,
嘴里衔着田野的黄土,
来培金花的根;
翅膀挹着甘露,
来浇金花的心。
千层花瓣呀!
快快地开吧!
花儿的香味呀,
快快地传给我吧!
上面是摘录了情歌中的“蜂花相会”调的一部分,下面再介绍一下“鱼水相会”中的一节:
女:玉龙山有六座呀!
高高的三座,
积着三层白雪。
夏天的太阳热呀,
白雪化成了凉水,
玉龙山流下来的雪水呀,
雪水孤独地流,
多么寂寞呵。
男:玉龙山有六座呀,
低低的三座,
长满了三座柏林。
秋天不会不刮风呀,
柏叶被风吹,
飘到了雪水河里,
柏叶变成了金鱼,
河里有鱼了,
鱼水相会哟,
不必寂寞了。
从以上的歌词中可以看出,他们是善于运用本地的自然风光为民歌的题材、背景、和比兴的。有许多人曾向我说过,丽江的民歌,很多都是唱玉龙山和金沙江的。不错,他们以祖国有这样美丽的河山而自豪!他们怎能不唱它呢?
过去,在纳西族的社会中,青年男女恋爱自由,结婚却不自由,所以很早就形成了情死的风气,双双到玉龙山中或风景比较优美的地方去殉情。因此,有专门唱殉情过程的“情死曲”(“游悲”)。最近我们还翻译了一部古典民歌,叫《玉龙山牧歌》(“鲁般鲁绕”),是描写古代纳西族青年牧奴生活的。解放以后,情死当然是一去不返了,纳西族青年男女过着自由幸福的生活。可是他们对于前辈的遭遇依然是非常同情的,所以他们对过去的情死歌也是非常爱好的:
女:当我还小的时候,
我的母亲呀,
已把我许给人了。
母亲的心狠哟,
不让我说话,
我就这样给了人了。
那个地方哟,
山坡小得像鼻子一样大,
没有地方可以去打猎;
高原小得像手掌一样大,
没有地方可以去放牧,
草儿小得像细针一样大,
连早晨的露珠
也沾不上哟!
我的心呀如刀割,
每日以眼泪做我的伴呵!
我亲爱的哥呵!
你忍心我这样过下去吗?
男:我的情妹呀!
听了你的话,
使我的心弦也快断了,
我怎能不想你呢?
在以往的日子里,
给了你三次音信,
没有到达你家里吗?
第一次,寄给天上的白鹤,
白鹤呀,喜欢在云中飞翔,
白云被北风刮散,
我的音信也可能被刮散了。
第二次,寄给海里的野鸭,
野鸭呀,喜欢在海里游荡,
大海又那么大,
野鸭一到大海里,
就忘记了一切,
我的音信也可能传忘了。
我知道白鹤是贪玩的
我知道野鸭是好游的
所以第三次托了小燕子,
把三句知心话寄给你,
这次也没有到达你家吗?
白鹿喝凉水,
心里还应该感觉到呵!
绵羊吃香草,
口里还应该感觉到呵!
我对你说过的三句知心话,
你难道忘记了吗?
三、挽 歌
纳西族办丧事非常隆重,一般是三天,也有办五天的。除了远近的亲戚们参加外,没有亲戚关系的人,到了晚上,也会自动来参加祭奠,其实主要是来唱歌的。有时由于人多,唱挽歌的圈子要围成三层。中间烧着火,大家悲哀地唱起来:
蓝蓝的天空里,
白鹤钻入云里去了,
白鹤呵,不会回来了,
小鹤小鹰们,
来把白鹤送到天官里去吧!
绿绿的海子里,
野鸭钻入水里去了,
野鸭呵,不会回来了,
小鸭小鹭鸶们,
来把野鸭送到海官里去吧!
大地村庄里,
主人家的老人到佛国里去了,
死者呵,不会回来了,
后生们,孝男孝女们,
来把死者送到极乐世界里去吧!
高山深林里,
有千年万载的树呀;
可是大地村庄里,
很少有百岁的人呵。
金花会凋谢的,
玉叶会枯萎的,
让它去吧——老和死!
滚滚的大江呵,
被泥沙堵住,
已经分成两股了;
山坡上的肯丝树,
被山岩截住,
已经分成两棵了。
玉龙山怕倒呵!
前面耸立着三个小岩,
就不为了怕倒而伤心了。
金沙江怕干呵!
江里渗入了三条溪水,
就不为了怕干而挂念了。
积谷防饥,养儿防老,
死者呵!
有儿有女,子孙满堂,
不必挂念了,
高兴地去吧!
以上是一段开场白,下面的歌词则要看死者是男的或女的而不同。现在只举追悼男性死者的歌词,以见纳西族挽歌的特点:
母群五阿若,
满箱的金银财宝,
满斗的翠玉珍珠,
满柜的粮食,
满圈的牛羊,
他自己是多么的舍不得老呵!
有一天,
他带着黄栗木的木盆,
走到金沙江边去淘金,
站在口岸上,
看着清清的江水,
他的面颊上的毛已经是白森森的了,
然而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老呵!
他的影子倒映在江中,
他以为是星星的影子。
抬头向天上一望,
不是星星哟,
而是自己苍老的影子!
他想卖掉自己的短寿岁,
他想买回来别人的长寿岁,
来到丽江西四方街。
他走到四方街的街头,
只看见买卖烧酒的,
看不见买卖寿岁的。
他又走到四方街的街尾,
只看见买卖茶叶的,
看不见买卖寿岁的,
他呵,一直来到大理三月街。
他走到三月街的街头,
只看见买卖白银的,
看不见买卖寿岁的。
他又走到三月街的街尾,
只看见买卖黄金的,
看不见买卖寿岁的,
他呵,一直来到昆明城。
走到昆明碧鸡关,
向前望一望,
昆明的杨柳树呀,
棵棵都是绿茵茵的,
柳树呵!
显得那样年轻而可爱!
母群五阿若呵,
满面笑容地走到了昆明城。
他走到昆明的街头,
只看见买卖绸子的,
看不见买卖寿岁的。
他又走到昆明的街尾,
只看见买卖缎子的,
看不见买卖寿岁的。
母群五阿若呵!
刀柄上镶着白银,
白银似的泪珠滴滴落下来,
伤心地回到碧鸡关。
他向后望一下,
昆明的杨柳树呵!
棵棵都已枯黄了,
树叶落了满地。
母群五阿若说:
可爱的柳树呀,
它也已经老了;
我呵!再不怕老了,
尽管使我老吧!
刀柄上镶着黄金,
他满面笑容地回家来。
四、政治斗争方面的歌
在解放前的岁月里,纳西族劳动人民和全国各族劳动人民-样。在反动统治阶级的压迫和剥削之下(特别是在国民党统治时期)处于水深火热的境地:
干天旱地哟,
被野火烧光了!
劳动得来的粮食哟,
被国民党征光了!
母猪连同小猪哟,
被恶狼咬光了!
所有的金银钱财哟,
被国民党抢光了!
园中的小鸡哟,
被恶老鹰抓光了!
年轻的小伙子哟,
被国民党抽光了!
……
田里的野草哟,
除不尽!
世上的坏人哟,
数不完!
吃人魔王哟,
无量数!
活不下去了呵!
忍不下去了呵!
解放战争快要在全国范围内取得胜利的前夕,纳西族人民与滇西北各族人民一道,在地下党领导下燃起了愤怒的火焰,唱出了雄壮的歌声:
天上所出的星喂,
都是月亮的伴;
世界的劳动人民喂,
都是一家人。
团结起来喂,
赶走万恶的国民党!
向那吃人魔王喂,
去报仇算账!
纳西族历史上从未有过(也不可能)这样翻天覆地的斗争动员了所有的力量把国民党赶走:赶快来,
赶快来,
赶快拿起斧头来,
砍死国民党!
赶快来,
赶快拿起锄头来,
打死国民党!
赶快来,
赶快拿起火枪来,
杀死国民党!
……
1949年底,战争已经结束。1950年春天,纳西族人民盼望已久的解放大军来到了纳西地区,纳西族人民见了红太阳,在短短的几年内,生活得到了改善,政治上得到了平等。加上各项社会改革的进行,纳西族地区的经济也逐渐繁荣起来。国民党修了十多年的公路,从未通到丽江,而对于老百姓的借机压榨是数不尽的,丢荒的田亩就是一个很大的数字,纳西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但是,在解放后一年之内(1951年),汽车路就通过丽江。老百姓没有一个不称赞毛主席和共产党的。他们怎能不歌唱呢?怎能不歌颂自己敬爱的领袖呢?
太阳出金光,
无处不明亮;
毛主席领导,
无人不快乐。
冷的又得暖,
饿的又得饱,
穷的又富裕,
苦的又欢乐。
领路领得好,
走来兴奋了;
政策多么好,
民族平等了。
太阳出金光,
千载不会灭,
敬爱毛主席,
祝万寿无疆!
纳西族人民从他们的生活中深深地体会到只有跟共产党走:听毛主席的话,才能过到美满幸福自由的生活!
风吹云层散,
见了红太阳;
出了毛主席,
我们才翻身。
鱼儿由水领,
共产党领导;
水流随沟流,
跟着毛主席。
劳动人民呵,
努力向前进!
社会主义呵,
在咱们跟前!
1954年春,中央民族学院派我和六个同学到丽江实习,那里正在掀起互助合作的热潮、卖余粮支援国家工业化。在丽江四方街的街口,扩音器里经常唱出这样的纳西语民歌:
男女同志们哟,
把手按在胸上,
请大家回忆一下!
过去的日子哟!
一年十二月,
三百六十天,
天天辛苦在田坝里,
汗水浸湿了黑土;
眼见江水奔流哟,
喝不到茶水;
眼见高原烧山哟,
得不到吸烟的火;
自己苦来的果实哟,
自己吃饱过吗?
出了红太阳,
有了毛主席,
分到了田地,
搞起了互助,
咱们大伙儿喂,
家里才有余粮呵。
志愿军在朝鲜哟,
工人大哥搞工业哟,
解放军在保卫祖国哟,
都不是为了我们吗?
男女同志们喂,
把家里的余粮拿出来,
卖给国家吧!
支援工业化,
支援解放军!
群众一听了这样的民歌,怎能不感动呢?民族形式、新的内容,使他们感觉到特别亲切,其效果也非常的大。在互助合作化运动中,民歌的官传也起了同样大的作用!
英明的毛主席哟,
给我们开了三条大河,
河水引到这里来了,
咱们为什么不用水呢?
五月的秧苗哟,
没有水行吗?
九月的麦苗哟,
没有水行吗?
咱们翻身的农民哟,
没有合作社能行吗?
一个人的主意少,
九个人的主意多;
一家人的力量小,
九家人的力量大。
你看那墙洞的蜜蜂,
你看那地洞的蚂蚁,
勤劳勇敢,团结互助。
咱们大伙儿喂,
心儿结成一条;
互助起来干喂!
合作起来干喂!
听毛主席的话,
事情不会办坏哟!
跟着共产党走,
道路不会走错哟!
在党的正确领导下,在这样的宣传鼓动之下,我们刚到丽江时,那里只有试办的6个农业生产合作社,但我们离开丽江时(1954年底),已发展到了100多个。我虽然是丽江纳西人,离家数年回去真感到变化太大了。许多东西,许多情况,都是我想不到的。
纳西族的民歌是丰富多彩的,特别是解放后,增加了许多新的内容。这是很可喜的现象。另一方面,我相信在纳西族的文学遗产中,将来会出现第二个或第三个阿诗玛。但目前还没有人展开这个工作。我希望有关方面,多注意各民族文学遗产(包括纳西族的)的发掘和整理工作,比过去做得更积极一些,以丰富伟大祖国的文化,促进祖国大家庭中各民族的团结合作,使各民族的社会主义文化得到高度的发展。
1956年3月13日中央民族学院
原文刊载于《和志武纳西学论集》,注释从略,详见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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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编辑:和霁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