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仁浩|边缘的抒情地理与试探身体学——我所理解的谈骁与其诗歌写作 发布日期:2024-04-19   作者:许仁浩   点击数:182  

就像我们经常会面对“什么是诗”的疑问,谈骁作为一个诗歌写作者,自然也会一次又一次地返回这个命题。但是,与其说回应“什么是诗”,倒不如先思考“什么不是诗”,因为关于“诗”的定义实在是盈千累万、灿若繁星。因而,对于“写什么样的诗”这个问题,诗人谈骁也是避而不答,不过反过来,他倒是愿意告诉读者他所“不会写的诗”。

一、“我不会写的诗太多了”

谈骁在其新近作品《我不会写的诗》中如是自陈:我不会写深刻的诗,/我活得简单,有肤浅之乐;/我不会写晦涩的诗,/大雾不散,首先要自己看清;/我不会写悲悯的诗,/一个人的泪水他人无法擦拭;/我不会写了悟的诗,/我也有无法释然的痛苦;/我不会写激烈的诗,/写诗的时候我已变得平静……/我不会写的诗太多了,/是厌倦也是一种无能。/能唤醒我的事物越来越少,/我徒有不竭的热情却日渐迟钝。还有什么宣言,比诗人自己解剖自己来得更直接呢?

在这首检视自己的作品中,谈骁透露出来的诚实令人钦佩,同时,作者的态度也担得起同时代人的激赏。对于“深刻”、“晦涩”、“悲悯”、“了悟”、“激烈”这五个罗列起来的词语,诗人表现出一种彻底的拒绝,但是很明显,谈骁后缀的理由才是重点所在。这些理由构成了谈骁的“反面”,但也为我们真正地认识诗人打开了一扇窗口。乍一看,这些理由看似漫不经心,但它们其实都是诗人反思的结果:“肤浅之乐”、“自己看清”、“他人无法擦拭”、“无法释然的痛苦”、“变得平静”无一不指向诗人的主体以及隐于身体之下的内心。也就是说,这种种理由都是诗人反观的结果,这必然与向外观物全然不同。因而,这首诗也告诉我们,谈骁是一个“走心”的诗人。

诗的最后,“厌倦”和“无能”无疑是谈骁的自我认定,这一对颇具“悖论”效果的组合给谈骁所“不会写的诗”致以缘由。但正是因为对这“厌倦”和“无能”的全然承认,让读者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诗人的真诚。如今,在我们所行走的巨大冰面上,哪个诗人又在不是面对这样的境遇呢?——“能唤醒我的事物越来越少,/我徒有不竭的热情却日渐迟钝。”实际上,谈骁极少写这样直面“诗歌”的诗,因此这首诗也就显得尤为难得。任何想要进入谈骁诗歌世界的读者,不妨以这首诗为切口,它能以“不是之是”告诉你:你想进入的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谈骁”。

我不会写的诗太多了”,这就是谈骁留给读者的答卷,但就是这样一句“轻盈”的承认却能让人树立一种意识,那就是我们阅读的诗人并不是高高在上的王者,他也有自己的怯懦、盲点和“无能”。不过因为直面内心的原因,谈骁的这些“不能”、“不会”恰好证明了他的“能”和“会”,即使“日渐迟钝”,但是“不竭的热情”却仍然昭示着其他可能。

二、“河流从不催促过河的人”

魏天无老师曾在他的评论《现在是“恩施时间”——谈骁及其诗歌》中指出,谈骁的诗里有一股与他的年龄并不相称,却令我这样人过中年者熟悉的味道,那就是另一位80后作家林东林在书写中表达的:身体的乡愁,腿和脚的乡愁,与时间的流逝、空间的迁徙有关。”确实,把谈骁的一部分写作划归到“乡愁”的范畴是恰当的,他的《恩施时间》《追土豆》《回乡记》等作品都是最好证言。

不过,基于我和谈骁个人经验的叠合,我更愿意从“抒情地理”的角度,而且是一种带有“边缘”性质的抒情地理去介入他的很大一部分诗歌。谈骁和我的出生地都是恩施,那里属于鄂西南的神奇地域,山高林密、谷深水急,很多偏远位置还都是原生态的存在,而且恩施又属于土家族、苗族的聚居地,所以风土人情、饮食习惯、各种偏好也是自成一体。因为这种系联,我和谈骁可以说具有广义上的“血缘”关系。而且,谈骁还是我的学长,我们都是湖大中文系毕业的,他硕士毕业时的论文答辩我是在场的,我记得他当时做的题目是《十七年文学暴力叙事研究》。后来我到武大读研,也和谈骁一样,入了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巨坑”,并且因为写诗的机缘,我和他的联系逐渐密切。再后来,我和息为、立扬在珞珈山创办诗歌同仁刊物《十一月》,有时候也会找他约诗,期间他还参加过我们的评诗会、毕业朗诵和聚餐,所以谈骁也逐渐从我的“骁哥”变成我们的“骁哥”。

因此,阅读谈骁对我而言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他的第一本诗集《以你之名》我曾通过一个朋友偶然获得,后来去他的单位也就是长江文艺出版社见面时,拿出来找他签名,我犹记他脸上的那一丝惊奇和兴奋。我想,第一本诗集、第一首诗对于任何诗人自己来说,都是意义非凡的,所以他当时的那种感觉我也有所共鸣,虽然至今我还没有出版自己的诗集。谈骁的第二本诗集《涌向平静》出版后不久,他就寄给已在南开读博的我,我拿到诗集的那一刻非常高兴,那种对于同乡和学长的佩服和祝贺是同时从心底里迸出来的。

所以我对于谈骁的理解,除了旁观的姿态外,必然还有一种高蹈于这之上的“经验同理心”,它裹挟着我去进入谈骁的诗。从他那首流传颇广的《河流从不催促过河的人》当中,我第一次觉出谈骁的抒情在“乡愁”之外,还有一个更广阔的外延,那就是我所谓的“边缘的抒情地理”。在谈骁笔下,恩施是这种“抒情地理”一个维度,武汉是另一维度。甚至,骁哥在武汉的褶皱里孕育出了比恩施更多的这类写作。

雨后,伍家河涨水了/石头太滑,不能踩/有水沫的地方看不清深浅,不能踩/水清的地方,比看到的要深,不能踩/好在河岸很长,河道转弯的地方/藏着让一切变慢的细沙/这是伍家河温柔的部分”,这首迂回缓慢又陈述着多种理由的《河流从不催促过河的人》读来不乏生趣,诗人所给出的所有“不能踩”的原因属于个人经验和公共经验的弥合,它们修复了个人和读者之间的缝隙,这种处理策略其实是谈骁的一惯手法,他的“恩施时间”某种意义上也是公众的时间。但是,这首诗又有谈骁最为细腻最为个性的地方,那就是“伍家河”,这条名不见经传的小河跟李田田笔下的“拔出科”、姜巫诗里的“东乡”并无二致,它们用自己的姓名标榜了独异的地理性。如此一来,谈骁笔下的“抒情地理”自然也就打上了“边缘”的烙印,他所写之物确是“边缘处”的人情风物。不过,这些诗的内里质地却不是完全私人的,在个人化的诗写方式和书写对象下面,有更为旷阔、通约和可解的基础面,譬如这首诗里所给出的“不能踩”的系列原因,它们才是诗的真正底座。

另一首诗《百年归山》是写爷爷的诗,其实这首诗可视为“隔代亲”的一个镜像。诗人用较平稳的叙事勾勒出“爷爷”的形象:“爷爷”老了,开始为自己准备棺材、寿衣、老人像,这其实是恩施地区大部分老人的习惯做法,“百年归山”是山民可以自持的大事。墓地的选址也特别重要,所谓“三山环抱呈佳境,十岚矗立拱玉陵”的落脚处绝不是信口拈来,因此风水在当地也是一门重要学问,不过在风水先生确定最终地点之前,老人们都会像“巡山”一样来巡视自己死后的栖居地。处理完这些事后,《百年归山》中的“爷爷”就可以安心养羊、矫健地活着,遇到熟人时还能邀请他们来参加自己的葬礼。其实这个情景并不完全是“参悟了死”那么简单,在我看来,《百年归山》所包孕的内在其实是对于“生死一体”的理解,而且这也是历经华夏文化灌溉的共通属性,老人们都已经勘透了“人间事”,对于“死”自然也就顺势而为。虽然这首诗写的是谈骁自己的爷爷,带有一定的私密性,而且所写的风俗、物事都是处于“边缘”的恩施,但是诗的基础面是“人”,所以读来并不是猎奇的感觉,相反诗中主角所表现出的淡然、适从和通透感成为可供理解的重要质素。《恩施时间》《熬糖》《农民的渔民生活》《群山无名》《回乡记》《数核桃》《爬树》《收获问题》《步行抵达》等作品无不与恩施有关,它们大多截取了边缘生活的一个“断面”,进而通过意象、动作、语言来敷衍关于“人”的展演。因此,即使是那些对恩施一无所知的读者也能从这些作品中读出共通的情愫、境遇乃至万物的“影子”,当然这些作品同时包裹着恩施经验的异质性。说到底,这是谈骁用“诗”促成的缝合。

作为诗人的第二故乡,武汉是谈骁诗作的另一个重要去处。他的第二本诗集以作品《涌向平静》为书名,而这首诗中的妙句浪花如念头,在波折中拥有了形体/流水是更大的念头,涌动着涌向平静”更是直击人心。不过,谈骁的这首诗虽然写的“大江大河大武汉”,但是“大”并非诗人的着眼点,“浪花”、“影子”、“轮渡”、“江水”才是诗人的池中之物。通过这些细微且不断运转的事物,诗人把捉到“静”的相对性和最终可能。也就是说,即使定居到比恩施“中心”得多的武汉,谈骁的写作姿态依旧没变,还是立足“边缘”、以边为缘。《在新育村》《湖边生活》《东亭花园》《月亮知道》《落叶尽头》《月湖纪事》《一个傍晚》等诗属于谈骁的“武汉系列”,仅从标题我们也能窥见诗人的目之所至,他在竭力发现这座城市的幽暗处,许多习焉不察的事物都在被他抓取,然后擦亮。这是谈骁用眼睛带来的新东西,位于这一诗歌系列中的佼佼者当属《巡司河》:

流过我之前,他流过了汤逊湖、虹桥家园

流过我之后,他要流过武昌首义学院、扬子工业园

流过我之前,他已不清澈,两岸的垃圾让他浑浊

流过我之后,他会携带更多的垃圾,更加浑浊

 

他经过的,都会成为他的重负

他开阔,所以堆满淤泥;他平静,所以垃圾腐烂

但他始终在流动,只有流动让他轻松,像一条河

 

流到武泰闸,不再有容身的河道

他只好消失,变成一条暗河

污水加入,倒影远走,他流动在自身的黑暗里

甚至不再是一条河,注入长江时

他是武汉千万条下水道之一

 

但他来历清楚:源头叫八分山

在那里,他清澈、急切,尚不知要流向哪里

他并非去向不明:他消失的地方

巡司河街替他活着,向远处的长江延伸

谈骁通过这首诗为巡司河“立传”,但这传记显然不是常见“编年体”。在“近景-远景”的交涉中,巡司河的“来历”被诗人发掘出来,不过这有名有姓的河道最终还是消失了,成为“武汉千万条下水道之一”。对于“工业时代”和“城市化进程”中的牺牲,诗人并未多做停留,因为对巡司河来说,那是命运。不过,这首诗的结尾非常有意思,巡司河“消失的地方”构成了一处“叙述的走神”,但是翻转过来的“巡司河街”却接续了某种“灵”,这种“合理的巧合”为“现实-想象”搭建了“桥”,因此这首诗也必然成为不容复制的孤本。在“武汉系列”中,谈骁一如其本人,即使已经成为单位诗歌出版中心的重要一环,但他大都以“去中心化”的路径来做人、做事。过渡到写诗这件事上,他也如出一辙,对于这座城市的壮阔、博大、无限,谈骁自然有所感知,但他却避而不谈转而立足细微、弱小和转角处的奇迹,这也从侧面折射出他的“边缘”意识。

如果说“恩施系列”的“边缘”是基于地域产生的题材边缘和内容边缘,那么“武汉系列”则是诗人主动择取的诗写策略上的“边缘”,殊途同归的是,二者都来自于诗人的个性特质,无论是从返回故土还是介入城市,诗人对于恩施和武汉的提取总是绕开了大事件、大场景、大人物,也就因此落定到“边缘”的视点之上。但是,“边缘”看似次要、弱势、非中心位置的存在并没有折损谈骁的诗歌美学,这得益于诗人作品优良的自足性,同时也离不开人间共通的基础面的撑持。谈骁对于“河流”的准确拿捏是可见的,在“伍家河”和“巡司河”构筑的时空内,诗人的身体底下也有“许多这样的河流/宁静、顺从、悄无声息”(《河流比喻》),这是诗人本身的性格特质,同时也印证了诗人立足边缘的地理抒情。

三、“摸过的就是你的”

谈骁曾不止一次地说自己的诗趋于简单,不具备丰富的阐释空间,但他的这种写作却因为字句间流露的安静、柔软以及持续有力的生命呼吸留了下来。谈骁的写作最令人难忘的,于我而言是诗人对于万物的试探,是那种以自己身体为圆心向外延展的抚摸、碰触和赋形的多重尝试。因此,我将其命名为“试探身体学”,因为谈骁对所有事物的态度都不是凌驾和占有,他喜欢潜入它们、靠近它们,并用自己的身体摸索它们,所以他在诗中说:“摸过的就是你的”,即使某些时候诗人可以用眼睛活着,但是“摸”的试探却也是至关重要的体认和共感。

其实,谈骁最早打动我的诗是《追土豆》,那首诗当然也属于“恩施序列”,同时还是诗集《涌向平静》的开篇之作。《追土豆》与我自身的身体经验达成高度契合,我甚至说过:“有了骁哥的这首诗,我就只能写写刮土豆、吃土豆之类的诗了”。

我见过挖土豆的人

在三角形的山坡

粘着泥土的土豆,开始了重力的逃跑

土块和杂草的阻拦,让它剥离了泥土,跑得更快

挖土豆的人只会追几步,追不到

就去挖下一窝了

不费力的生活没有,费尽力气的生活算什么

我也追过土豆,一直追到山脚

下面河谷平坦,我像一颗土豆

还在惯性里继续滚动着

诗人张执浩称《追土豆》可能是他读到的谈骁最完美的一首诗,短短几句,每一个词每一句话都结实可靠”。恩施作为鄂西南的边缘地带,自然环境与湖北中东部的江汉平原相比,可谓是“天渊之别”,这里有太多的高山、峡谷,但在各处乡村还是顽强生长着许多世代务农的人。而土豆作为一种高产的农作物,自然成为当地人的不二选择,可以说,很多恩施的乡下孩子都是吃土豆长大的,而“追土豆”其实也更多是孩子干的事。正如诗中所描述的那样,在“三角形的山坡”种植土豆,是为了追求排水好的优势,当然也是为了获得更好的收成,但是“挖土豆”的时候就会造成“追土豆”的难题。对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来说,“追土豆”不是他们能够胜任的“游戏”,孩子才是,所以诗人“也追过土豆,一直追到山脚”。以上大概就是“追土豆”的两种不同境遇了,没有一直“追土豆”的农民要“去挖下一窝”土豆,而一直在“追土豆”诗人却也“像一颗土豆/还在惯性里继续滚动着”。如此看来,这首诗中的拳头句子就非“不费力的生活没有,费尽力气的生活算什么”莫属了。但是诗人并没有把这个重量十足的句子“孤悬”起来,也没用把它放置到整首诗的底端,这是技巧,同时也是诗人“试探”的阶段性成果。显然,在这首诗中,谈骁以“追”为身体的起点,但是前排敷衍的“追”都来自于“挖土豆的人”,也就是说这个时候的诗人还在“观看”,因此“不费力的生活没有”是在承接上边的“挖土豆的人”,至于“费尽力气的生活算什么”则转而面向诗人自己,因为诗人才是那个费尽力气“追土豆”的人,因此“费尽力气的生活算什么”保留了疑问和周旋的余味。通过身体对“土豆”的试探,谈骁获得了这个金子般的诗句,它的启示并非责难,而是关乎痛苦的隐忍,关乎对于真正生活的切身理解,而这种辨认的最终抵达则更多地倚赖于身体,而不是观看“挖土豆的人”。

谈骁曾自言道:如果有一种经验可以拿来主义地为我所有,这经验就不是我的;强行占有,不会得到词语的馈赠。”诚如斯言,“摸过的就是你的”还有其潜台词,那就是“用身体试探并得到回应的才是你的”。在诗人那里,观照事物的方式有很多种,“注视”是一种,但是谈骁也曾说“有注视,没有诗”;然而“身体的试探”是另一种,这种对经验的占有不是强行占有,而是一种身体力行的倾听万物的尝试,那种收获虽是个人主义的,但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剥去成见,摆脱他人的目光,进入它们生机勃勃的内部”。寻找恰当的词是每个诗人毕生的宿命,也许很多诗人一生都没有找到严丝合缝的声音,但是做到以个人生活为半径去打开自己的周遭,而不是武断、直接地改造他人的经验,就是弥足珍贵的美德。因而,谈骁的这种“试探”往低处说,是诗人自我的格物方式;往高处说,则是一种写作上的良知,一种身处学徒期即已确立的艺术责任。

因循此道,我们可以进入谈骁的更多作品。譬如《恩施时间》因为写意和记叙之功,往往将读者“欺骗”到一副静谧、温暖的抒情图景中,其实这首诗中“我踩着雪回家,像雪一样/悄悄出现,喊他们起床”才是屏风,它延展出了更悠远的“时间性”,一个“踩”字足见诗人的脚步,但是“试探”出来的真正质地并不是实物的“雪”,而是“时间”。可以说,诗人用自己的身体在“雪”和“时间”之中担起了串联的甬道。再譬如《被子》则是将笔力集中在稀松平常的“睡”上面:“每天晚上/像睡在往事中”,如此一来,“睡”本来是需要借助实体才能产生的动作,却也能和务虚的“往事”珠联璧合,从而造成亦实亦虚的审美效果,不过很明显,“往事”是诗人通过“睡”试探出来的结果,否则这里的“睡”可能就没法逾越那“四床棉被”,压缩到精确的“往事”之上。其实,《一树障目》中的“走”和“想”、《杨柳岸》中的“挨”和“说”、《我对夜晚知之甚少》中的“写”、《落叶尽头》的“见过”等等都是谈骁“试探身体学”的症候,不过,除了这种相对直接的试探,诗人这种身体上的试探还展现出一定的延异性,即基于身体试探而生的精神试探或情感试探。

在其新近诗作《给女儿中》,谈骁作为一个父亲也和女儿一样,都是“新生”。“女儿”如诗人写的那样,“我抱你的时候,你也伸出小手抱着我,/我低头看你的时候,你也抬头看着我。”不过,面对这样一个干净、清澈的生命,初为人父的诗人其实也和孩子一样,正要开始打量眼前的面孔。诚然,“抱”和“看”是诗人的试探,我们甚至可以想见谈骁当时小心翼翼又充满爱意的动作和目光。不过这首诗的重头戏还是前两个句群:“你生来就会哭泣,/四十天后,你才会笑,/四个月后,你才会笑出声音,/我理解你的不安,/我们也这样,一直这样,/一生不过是对它们的克服。”;“我们已经浑浊,/我们还在为你披上枷锁,/总有一天,你的溪流里会掺杂泥沙,/这是人世的眷顾吗?/这是我们的无能为力。”这两个句群都是诗人“爱的絮叨”,第一个句群是谈骁对女儿“哭和笑”确认,第二个句群则是拉远到诗人自己成长的轨迹以及沿途加身的经验,不过它们都是高于“身体试探”的对谈,甚至是一种来自父亲的爱之凝视。诗人在这种自我经验的陈述背后,夹杂了对女儿理解、赞许与庇护之心,这其实是“身体试探”的飞升,属于一种精神和情感维度上的深层交流。随着时间的加深和写作的持续,谈骁的“试探身体学”或将更多地朝这个方向行进、舒展。

其实,对于在农村长大的孩子来说,其身上大都具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对身体经验的注重。无论是小时候的乡间游戏、田间劳动还是日常的其他活动,手、脚、五官往往是第一位的,这些孩子从生活中习得的,或者说通过试探得来的经验、教训以及成果会影响到他们的一生,我和谈骁应该都是这样。但是,城市的很多孩子却更早地关注个人兴趣、审美甚至某些价值观的建构,即使他们很多时候都是被动的。我们这种小时候就烙身体上的印记,也会被引渡到诗歌写作上来,其实不仅仅是骁哥在“试探”,我也一样喜欢用自己的身体打量世界、认知世界。所以我一直觉得自己和骁哥有两种共性,“方言和恩施生活”是一种,“摸过的就是你(我)的”是另一种。

四、“最好的花园是一片荒地”

骁哥曾和他的友人一起做过“时光之家艺术沙龙”,这个沙龙辗转武汉多个地方,现在是否还存在,我也没有过问。“最好的花园是一片荒地”出自《东亭花园》,那里曾是“时光之家”的一处居所,我也曾在某个夏日去那里参加过诗歌活动,后面他们又搬家到徐东,虽然离我更近了,但我再没去过。但正如《东亭花园》写的那样:

最好的花园是一片荒地

我们按照自己的意图,种植

具体的花草,也种植虚无的念头

最好的花园是门窗虚掩的花园

我们因陌生围坐,像花瓣张开自我

在友谊中起身,像枝叶葆有限度

我虽然只去过那里一次,但是骁哥这首诗所传达出来的感受却一直存在,后来我们在珞珈山办《十一月》、做评诗会,在氛围上跟“时光之家”其实很像,只不过他们的面更广,收摄了人文、艺术等多种内容,而我们只有诗。但是不谋而合的是,这种“流动的飨宴”在持续温暖并滋养着我们,而骁哥是走在我前面的人。现在写下这篇杂乱的文章,其实对于打开骁哥的诗还远远不够,但就像他邀约我写这个评论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会把这当成一次向他的靠近,也当成一次诗和友谊的见证”,现在我短暂地完成了。但是对于骁哥的阅读,我会持续,也期待他转换成“父亲”身份后的系列新作。最后,借用拉博埃西对其朋友蒙田说的话作结:

如果命运如此希望,那就可以肯定

后代人将会把我们的名字写进伟大朋友的名单。

 

文刊于《长江丛刊》2019年第五期。

注释及参考文献从略,请见原文。

文章推荐:任淑媛;图文编辑:宋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