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淑媛|论了一容的小说创作 |论文
摘要:了一容的小说以苦难、悲怆、沉重、忧伤、苍凉、悠远、寄寓等为特征,坚守悲悯和隐忍,深具反思社会万象、反思自我成长、反思人类发展何去何从的忧患意识。了一容具备驾驭各类丰富复杂题材的能力,型塑各种生命状态,把控叙述基调氛围,笔墨节制留白、深具况味。
关键词:了一容 悲悯情怀 文化反思
东乡族青年作家了一容因其对故乡宁夏西海固的依恋,对生命价值意义的追索,发现生命共有的生存关怀与情感高度,尤其是生命的本真之美,在当代文坛苦心孤诣,走出了一片自己的文学天空。他的小说既有“西海固作家群”共有的精神气质,更有不同于他人的独特的生命体验和诗意浪漫的悲悯情怀。了一容近来又创作了《玉狮子》《远离人迹》《群众演员》《老实人》等作品。这些作品,既是对一以贯之的悲悯和隐忍的精神坚守,并且由前期的自我疗救,渐渐进入一个反思民族文化、反思人类精神的自觉自悟状态。这些创作,根源于一个文人应有的良知和担当:真实地反映现实人生,坚守着文学的品格。简单、安静地在泥土里踽踽独行,大山里的风使得了一容更加觉悟地书写土地里的真知、民风里的淳朴、生命里的力量,力求语言古朴、艺术性和穿透力强的美学效果。这孜孜不倦的追求,犹如十月怀胎经过阵痛后的一朝分娩,皆是来自于西部这片吉祥大地,来自故乡深厚多元的文化元素,来自了一容对写作的深度开掘,来自于他思想的张力和生命感悟的宽度和广度。这些创作的深度开掘于宁夏文学有着非常重要的现实意义,在当下文坛也是独有的不可替代的文学表达。当然,他的小说创作也存在人类共有的困窘、人世的无常变换、生命的无奈流离、情感的孤独无依,这些烙印既是个体生命的感知,同时也是人类共同的困境,都在磨损着作家的身心,使之不断地思考人类的前途和命运,就像时不时地把自己刚刚愈合的伤疤一次次撕开。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恰恰是作家创作的动力和精神的不竭源泉。
一、生命关怀与深度忧患
了一容的小说创作有他一贯持守的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和深度忧患意识,从中我们可以关照到作家坚守的现实主义创作理念,同时也真切地看到作家在艺术上的大胆尝试和精益求精,力求艺术生命的广度和长度。深埋在作家心灵深处的诗意浪漫情怀,会不时地给作品增添一抹亮色、一道闪光、一丝温情。曾有那么一两年不怎么看到了一容的小说,多是一些书画理论文章,我们甚至在想,一个关心世上生命和生存状态的作家转行了?直到看到他有新的作品问世,再结合他前期的创作,原来了一容依旧在坚守着一种我们所期望的文学本质的东西,他一直都在,只是他以一种更严谨和严肃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写作,这也是宁夏作家一贯秉持的创作态度,沉静地书写,默默地笔耕,内心的丰赡和光华不在于争一日之长短。
了一容的小说有青春初绽的成长遭际,像《黄泥蜂窝》和《野村》是关于情窦初开、关于青梅竹马的,有些微的、隐隐的情感不停地流动,那青春的懵懂、那生命的最初,都是鲜活地绽放和颤栗;有乡村转型蜕变中的纪实笔墨,像《红山羊》;有草原牧歌的诗意摇曳,像《玉狮子》;有重大历史事件中的个体生命关怀,如《远离人迹》......有孤独不羁的生命个体、有喧嚣不安的生命群体。总之,世态万象,截取一隅,发人深省。就像诗人海子在《五月的麦地》里的愿望,全世界的人们都能够坐在五月的麦地歌唱。这种精神境界与生命历程,在当代文坛是个奇异的存在。了一容一直被称为“西海固作家群”中最独特的那一位,也有学者称其为“流浪小说创作”者,甚至认为和艾芜的流浪小说有一比,这些实际上都是对了一容小说的肯定。了一容曾获全国第三届春天文学奖,小说集《挂在月光中的铜汤瓶》荣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说明了一容前期小说创作是受到文坛认可的。
自1958年宁夏回族自治区成立以来,其文学创作的主力军一直是外地援宁知识分子,他们通过这片神奇沃土的滋养,走上文坛,这批以张贤亮为代表的老作家们奠定了宁夏文学坚实的现实主义路径。21世纪初宁夏青年作家的崛起,一方面是对老作家的承继,另一方面也充分说明了土生土长的这批青年作家,有自己对于文学的认知和理解。尤其是了一容的小说创作和“西海固作家群”的整体创作风格有很大不同,他在艺术上的大胆尝试和突破提升了作品思想价值。了一容的小说创作有些张炜小说的理想主义,像《玉狮子》就是作家内心的浪漫主义情调和理想主义追求的集中体现;有些莫言小说的母性和奇幻,像《挂在月光中的铜汤瓶》《大姐》等与莫言《丰乳肥臀》一样书写母性的光辉,《挂在月光中的铜汤瓶》里的老奶奶,甚至想着儿子能够先她而去,这样她才可以放心地走。还有毕飞宇小说对女性的激赏,了一容《远离人迹》里重点写了三位女性形象,是真、善、美的集中体现,也是了一容文学观一贯的持守,女人使这个世界平衡,这多少和了一容的易学研究有些关系。总体上来看,了一容最明显的艺术特征是讲述现实故事,彰显人格独立的浪漫主义的精神旨归。尤其近期了一容的小说创作多少有些井喷的态势,这应该是一个比较长的心理积淀和自我淘洗。《丁良臣打马冲出鸦儿湾》《移民区的警察》《群众演员》《一树桃花》《嘉依娜》《老实人》等一系列作品呈现题材广泛,紧贴时代脉搏,怀揣忧患意识,精修艺术造诣,有着坚实的文字功底和语言内力,给读者以全新的艺术感染和情感浸润。了一容的小说可以说每一部都不一样,每一部作品无论从题材、人物、结构、感情深沉、空间留白等方面来看,都不一样,这也显示了了一容创作的丰赡和旖旎。
“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是真正的英雄。”创作《丁良臣打马冲出鸦儿湾》,正好是给中国共产党建党百年的献礼,也是了一容倾心书写的关于爷爷丁良臣和他的同志马思义等为自由解放热血战斗的故事。这些民间的热血男儿,走向红色延安,走向创造历史的伟大革命,他们是真正的英雄。故事写起义军连长丁良臣身经百战,带领手下一杆队伍奔赴延安。精彩之处在于:第一,民间好汉丁良臣、马思义等是怎么从“草莽”走上革命道路的,如何选择了坚决跟着共产党走,作家不是按我们以往熟知的套路写,而是尽量符合人性的发展。其中很多微妙复杂的情感变化和奇诡玄妙的细节描写,突破了革命历史题材一贯的创作态势;第二,写出了西北黑山这些偏僻的小乡村当时的历史状况和生存本像。尤其写到一些鲜明的地域生活内容,如羊粪蛋蛋的味道,女人的长面以及方言口语的有意使用和熨帖等;第三,故事情节的张弛有度和扣人心弦的紧张状况。丁良臣有关云长之侠肝义胆,书中写到“丁良臣身长九尺,鼻梁直挺,浓眉大眼,虎背熊腰,眉线微微下迭,显得愈加威严和硬朗”,一幅英雄形象活脱脱展现出来,写出了丁良臣天生英武,有一种不言自威的感觉。这部作品是一段精彩、神秘、传奇的历史故事:一位民间英雄踏破艰难险阻、冒着枪林弹雨、带着女人那“吊到腿腕子上的细头发丝”冲出了鸦儿湾,古人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丝)”,民间热血男儿有情有义,更是送给亲人爷爷的一份沉甸甸的珍贵礼物。这个故事具有普遍意义上的生命关怀价值,中国革命的成功,是人民,是这些值得历史铭记的“丁良臣、马思义”等无数先烈们用生命换来的。其实关于这个故事,了一容一直在酝酿,在其早期短篇小说《沙沟行》里,曾借民间的老人之口,做过一些铺垫,提及“回民骑兵团”,号称“西北五省的狼儿子”,连毛主席都亲自接见过他们。
了一容的目光一直在注视着历史,关照着底层,深沉的忧患意识和忧伤的牧歌情调是他一贯的创作风格。新作《远离人迹》依然保有这样的精神气质,和《丁良臣打马冲出鸦儿湾》一样,也是以重大历史事件为背景。这个中篇小说在《芒种》公众号的阅读量已过万,在当下的阅读困境中,达到这样的阅读量可谓不易。2020年春天开始的这场疫情,使得人类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我们惊觉,这个世界已经是一个危险无处不在的世界!而一个危险无处不在的世界,对人类来说还有何魅力?我们为何还要依恋它,拼命地期望与之长存?《远离人迹》恰恰给了我们一个答案,人类总是会有高贵的情感支撑,会有高贵的精神品质。越是严峻的事情越能够看出一些朴素的道理。处理这样一个重大历史事件,是有难度的。了一容选择了一个非常巧妙的切入点,实际上也是当时一个普遍的现象:就是如何回家?中国传统文化里,游子的乡愁是永恒的主题。春节回家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况且“我”一定要回去看望的是年迈的、疾病缠身的80岁老母。300公里的母子相隔,宛如走了3000公里,体味了世间的艰难困苦和人情世故,也领略了人间的真善美,所有帮助自己的人,都是生命中的贵人,尤其是三位女性的出现,是真善美的化身,也是这个严酷的世界得以平衡的要诀。在疫情期间回家,旅途显得惊险刺激,却又温情脉脉,故事的氛围和张力像《丁良臣打马冲出鸦儿湾》一样令人窒息般的紧张,却又透着艺术上的起承转合和浓淡相宜。这个故事将人类的一些情感置于一个很高的境界,亲情、友情、爱情实际上都有,写的不显山不露水,写作手法非常的高明。
《丁良臣打马冲出鸦儿湾》《远离人迹》《老实人》《群众演员》等都有一种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另一个给人以深度忧患意识的作品《玉狮子》,则令人拍案叫绝。《玉狮子》写了几个重大的历史问题。一是关于“上口外”,这是宁夏、甘肃、陕西历史上跑新疆求生存的自然移民现象,在历史上实际很普遍,但是一直没有多少作家艺术地展现出其真实的面貌,“上口外”仿佛被遮蔽了。二是关于强权与弱小之间的生命博弈。三是关于自由与尊严的守护,当然也有爱情观念的阐释。四是关于生态破坏与贻害。《玉狮子》是命博弈;了一容对自己生命历程的一个回望,也是对未来精神生活的一个期待。“我”上口外,有很多原因,其一是家乡的土地靠天吃饭,尽管那些年国家给予了很大救济,但是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实质问题。其二是我性格的反叛和渴望自由自在的心。关于这一点依然可以和短篇《沙沟行》对望。《沙沟行》写的“牛娃子”和“我”,实际上感觉是一个人的两面。出生沙沟的牛娃子与“我”在新疆的车马店相识,并与“我”共同经历有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牛娃子小学了血雨腥风,是个有胆识、有勇气的牛娃子。牛娃子之所以上口外,毕业那年,有了一个青梅竹马,两个娃娃相爱,原本是一段佳话,然而因为家中的困境,女孩妈妈把姑娘应承给了三营镇一个开车的司机。于是牛娃子就赌气上了新疆,这是这片土地上人的局限和集体不幸。当牛娃子遇到了刀光剑影,差点丢了性命之际,才突显出这片土地上的人不畏强暴、勇于牺牲和甘于奉献的另一面,两篇作品,其实是遥相呼应,互为表里的。无论西海固的乡民是什么原因上口外,都是因为生命的困窘,人类需要一次次地突围。人就是生活在一张张网中间,有些是外部的,还有一些是内心的,更难以挣脱围困,这些空间往往阻挡了怯懦者的脚步,激发了勇敢者的斗志。
了一容的人类命运关怀和忧患意识都是从小处着眼的,从弱小者的角度出发。《远离人迹》里那个微小的个体,在天地之间、在冰天雪地、在暗夜冷风中踽踽独行,只是为着一个心中的希望,是的,人类之所以依恋这个世界,重要的就是心中还有希望,有想念的亲人,有想看到的风景,有内心渴望的真诚生活,这些都足以支撑人走下去,向死而生;《群众演员》写到的那个群演,可能一辈子人们都不知道他的名字,记不得他的相貌,你能说他没有艺术追求,不想成为大腕?不想人前人后被人追捧?但是,无论是天资,还是机缘,以及自身的修养,即便他怎么样努力,他还是一个群众演员。那又怎样?就是这样一个群众演员,也活得很自在、很明白、很踏实、很有味。了一容以幽默的语言、活泼灵动的人物刻画、睿智妥帖的现实笔触,勾勒了一个真实的群众演员。生活是由每一位普通人演绎的,飞黄腾达和居功至伟毕竟是个别人的生活,不能代表这个世界和时代的每一位。或许我们应该向群众演员致敬!《群众演员》已经改编为电影,期待精彩上映。《老实人》写得也很有意思,老实人其实内心也是有乾坤的,关键看怎样算老实,不老实是人的本性,是恶之源。洪水过后,一切都冲刷干净了,但不知道能不能冲刷干净人的贪欲和自私。
二、文化反思与精神救赎
了一容的小说创作中有很明显的文化反思和精神救赎,这一点在其前期创作中就有体现,比如《挂在月光中的铜汤瓶》,题目便蕴含着重要的文化自觉,尤其是在回族、东乡族作家作品中,铜汤瓶是个非常重要的意象,是一种重要的心理皈依。回族作家霍达《穆斯林的葬礼》中包括“韩新月”这个名字、包括结构处理上的月与玉,也都有着重要的文化承载和文化反思。《挂在月光中的铜汤瓶》里的“铜”字,一来说明传承久远,二来青铜、金、铜这些本就是丝绸之路文化传播的喻象,是多民族文化传播和接受的体现,这是一种文化承载与文化自觉。“汤瓶”是回族、东乡族等洗漱的时候盛水的器皿,为了圣洁、干净,不反复使用已经被污染的水,即便是在干旱少水的地方,也是用这样一个净身的高贵器皿,家家门口都有汤瓶,进门会给客人冲洗手脸。
《挂在月光中的铜汤瓶》里写到:
老奶奶把尤素福推到一个向阳的路边,坐下来,她弓着腰,满脸皱纹,拿出针线,开始心平气和地缝补一件不成形的、破破烂烂的衣衫。老奶奶不时停下来用嘴舔着右手的两个手指头,那只手瘦骨嶙峋,青筋毕露。老奶奶的脑袋壳和手一起抖动着,有如秋天的树叶,仿佛风一吹就会轻轻地飘然下来,凄切地凋落在地上。
这一段外貌描写,令人联想起张承志《黑骏马》里的老奶奶。当她老得有些糊涂的时候,成天念叨着“白音宝力格,不是亲生的!”她该是有多么思念这个抱养的、无比疼爱的孩子。以至于后来索米娅为老奶奶送葬,沿着伯乐根河转了几圈,老奶奶就是不离开勒勒车,按照传说,这是因为有思念和深爱的人没有来。《挂在月光中的铜汤瓶》里的老奶奶,一心想着儿子先她而去,这样她也就可以放心的走了。当我们深爱一个人的时候,可能就是这样的感觉,那个先走的是有福气的,留下另一个在这世上痛苦地活着。没有爱过的人,是永远体会不到这种爱的疼痛感觉的。这同样也可以是一种非常宽泛的情感,既可以是对家国、故乡的眷恋之情,也可以是对父母、孩子的骨肉之爱,更可以是夫妻之间的血肉挚爱,甚至可以是对大自然、对全人类、对一切生命的爱。我们活着,就是这些爱在支撑着我们,无论多么的艰辛困苦。民族文化反思,最后的落脚点还是情感,是情感救赎了小说中的人物,更救赎了创作者自己。
《揭瓦》《立木》《搭情》这些作品都是关于传统文化中一些重要的生活风习和礼俗,对于农耕文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一亩三分地、盖房子立木、修房子揭瓦、搭情散舍......这些文化习俗实际上在乡村还被传承着,在城市却被遗忘了。《揭瓦》通过揭瓦这个事件,写出了一种原始、素朴的生活气息。母亲、父亲、大哥、大姐还有小不点“我”,每个人都鲜活地走来走去,仿佛就在眼前,那个小拇指受伤的小不点,那个刚强的小家伙,令人忘不掉。《搭情》同样也是关于乡村伦理和人情世故的描写,都自然入理也发人深省,没有知识的人,不一定没有文化。反之,亦然。
我们今天谈乡村振兴,除了物质上的建设与丰厚,重要的还是提倡和传承这些优美的生活秩序、良善的人际关系从而辐射大众。文化的多少向来与知识的掌握不成正比,这一点陈忠实在《白鹿原》中反复书写,就是为了提请后人注意到文化传承的重要性。《我的颂乃提》作为一种重要的成人礼,既有一种责任和担当,也是一种礼赞和自我成长。成长类小说古今中外很多,像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杨沫的《青春之歌》等。用成人礼作为引子,显得庄严并且神圣。张承志《黑骏马》里写到白音宝力格13岁了,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他必须承担起家里最重要的放羊任务了,但是由于家里没有成年男人,就没有马。在那个寒冷的冬季,一匹刚出生的黑骏马来到了老奶奶的冬窝子,这是神谕,更是一种男人的成长。后来白音宝力格由于读了中专,接受了现代教育,不能够接受老奶奶和索米娅的传统和无知,毅然决然抛弃了他们,走上了追逐现代化生活的路子。十年以后,当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因此而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的时候,索米娅已经成为五个孩子的妈妈,并且负责一个牧区小学所有孩子的吃住,养着牛群,负责牛圈,还给小学拉煤炭。这时候白音宝力格才明白,真正成长的是索米娅,因为她有爱,她爱着老奶奶、她爱着所有的人。因此成人礼对一个人来说,重要的是一种爱,一种责任,并非简单的仪式。乌热尔图《七岔犄角的公鹿》,写十来岁的“我”由于受到醉酒的继父打骂,赌气于冬季寒冷的黎明离开家,独自去打猎,想以此证明自己长大了。一只七岔犄角的公鹿与“我”多次交锋,教育了“我”,感染了“我”,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男人,什么是真正的猎人。这只公鹿就是我的成人礼。与蒙古族、鄂温克族不同,回族、东乡族等的成人礼,从科学的角度讲是符合科学精神的,至少是清洁的。但这其实不是《我的颂乃提》最重要的表达,最重要的在于,“我的颂乃提”是“我”自己独自完成的,从此使“我”懂得了生命中的事情都是需要自己完成的,“我”的成长和一生的命运,与“我”的文化属性及人生是有着因果关系的,从而了一容实现了用文化来完成自我的精神救赎。在中国传统文化观念中,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而年轻的了一容想到的是靠自己,也就是求人不如求己。了一容这一类作品,和张承志、乌热尔图等的作品类似,都有很明显的文化传承与文化反思的意义,对中国的传统文化与民族文化都有一定意义上的反思和批判。
了一容近期的创作既是一种延续,更是一种提升。如果说《我的颂乃提》重点描写少年时期的自强自立,《远离人迹》《玉狮子》《老实人》《群众演员》等则强有力地说明了人世间重要的不是远离,而是爱,是普遍意义上的爱与和解,人需要独立,更需要他人的帮助以及帮助他人,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可以遗世独立的,这样一个体悟,就让冰冷的世界立即有了温度,这也就是了一容骨子里的浪漫主义。了一容的小说中,关于人与世间万物的生存状态,是非常重要的思考。这样的思考经常使得作家的精神陷入极其悲凉的情怀当中去,人类社会发展中涌现出的社会问题、生态危机等,让作家无限忧患,凭借一己之力,虽很难力挽狂澜,使这个世界上互害的行为终止,但是他依然推石上山,践行着自己西西弗斯般的努力,这个努力不一定可以达到预期的效果,但是能影响到一些人或者事情,已经是非常有价值、有意义了。为了表现这些问题,作家不得不经常把自己自幼熟悉的、经历过的生活摆出来,这就像多年的伤疤,需要的时候就撕开,这种疼痛会一次次摧毁一个人的肉身,因此作家试图求得一种暂时的平衡,从而达到一种精神救赎,这既是作品中人物的精神救赎,也是读者的精神救赎,更是作家自己的精神救赎。这样的创作状态,要求作家不断超越自我,可是又有多少人会在意作家创作时的精神状态,以及创作时的心路历程呢?过往与未来是作家时刻思忖的问题。而对于自我的认识和自我的追求,是作家内心极其矛盾纠结的根本。
《玉狮子》就是了一容的亲身体验。很多读者不能理解,认为一个12岁的牧马人就应该每天放马,在草原上戏耍,哪有功夫看字典或者《老人与海》,这恐怕是作家为了提升作品中的人物而杜撰出来的精神拔高。实际上,这确乎是了一容的亲身经历,正如《玉狮子》中描写的“他出门来到草原时,一共带了两本书,除了《老人与海》,还有一本是《新华字典》”。《老人与海》给了了一容坚韧不屈的精神品格,《新华字典》让了一容了解中国文化,他不知道多少次在心里勾勒这些字,想象着他们的意思,后来了一容痴迷书法艺术和书画理论,与这是有直接关系的。因此,我们确实需要从作家的作品中挖掘其意蕴,也要了解到作家创作的真实心理历程。
《向日葵》多少有些作家自己的身影,更有作家自己的精神气质。鲁迅写的《幸福的家庭》中,那个梦想“幸福的家庭”的年轻作家,被凡俗市侩的妻子所折磨,本来生活就已经蝇营狗苟,怎么能感受到幸福,又怎么写得出幸福?巴金也借《寒夜》记录下青年知识者的痛苦与悲哀。沈从文《一封未曾付邮的信》也写出了苦闷近乎发疯的情绪。汪曾祺在《绿猫》里写了一位落魄的青年作家柏,和《向日葵》相仿。但是《向日葵》的闪光点在于无论“作家”生活多么困窘,也不会变卖那幅“向日葵”画作,这是一种坚守,对于信仰的坚守,对于生命价值的坚守,对于爱情的坚守。尤其当作家抚摸着“一把干柴”一样的相濡以沫的妻子,想到终究会分别,会到那黑漆漆的地里,不由得唤出了一声“姐姐”的疼顾之音,这些情感的弥足珍贵与微妙展现,足以令人心生敬意。“作家”心中有着传统的生活理念和传统的生活方式,恪守着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仁”和“礼”,又秉持着家庭与生俱来的信仰,同时“作家”并不消极厌世,依然每日里照看他的向日葵,宛如那“向日葵”永远朝着光、朝着热进发,谁也阻挡不了他那颗自由驰骋的心。
文学承载的内容实质上很宽泛,在越来越凡俗、平庸的现实生活中,或许文学已经很难引起思考或者具备精神救赎的功能。也正因为这样,对作家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我们的作品既要有阳春白雪,又要考虑大众审美的直观和素朴,这是一个相当难处理的艺术问题。曲高和寡在所难免,如何能够很好地调和,将写意与写实合理呈现,将理性与先锋思想置于耐读的故事中去,这是作家的高明之处。这需要非常高的知识储备和睿智、机敏的才思,才能达到艺术地再现生活本色。在这方面,了一容处理得很妥帖。其智慧和灵性来源于系统阅读,涉猎广泛,修身养性。他的小说在思维和结构方面天马行空、纵横驰骋。同时,了一容对于中国古典文化、对于儒释道的相互交汇与渗透,有着自己的认知,加上二十几年来在书、画等方面的造诣,使得了一容浸润在自己的文化空间里,创作出了一种别有味道的小说。
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了一容的创作是一种精神疗救,作家创作的心理动因最主要的就是写自己最熟悉的生活,或者刻骨铭心的过往,这是一个作家的生活经历和生命历程的集中展现,甚至是一些无法走出的痛苦和忧伤,这一点很像川端康成式的忧郁。因此了一容的小说抒情意味就显得至关重要,他在讲故事的同时,主要是透过故事来抒发内心积郁的情感或者理想情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如同《诗经》建构了一个文学故土,了一容的沙沟也有“杨柳依依”的连绵不断的山峦和原野,也有“方涣涣兮”的生命河流;有“颜如舜华”的女子,也有了一容这样“赠之以勺药”的美男儿。在新疆的了“有女同车”,或者并行骑马驰骋;在卧阳岗的了一容“执子之手”醉心书画,这些都是意象,都是了一容的忧思与精神求索。
了一容性格看似外向,实则内向、果敢、坚毅。了一容孤傲、自信、我行我素,是具有独立精神人格的作家。也正因为如此,了一容的文学创作才更加具有创造性。了一容的学养全部来自社会,12岁就逃学流浪的社会经验,使得作家所有的认知都来自现实人生,他的文字来自一本字典,他对于世界的看法来自与生俱来的家庭和宗教哲学。了一容读书、习书、绘画皆是按自己喜欢或者需要的来读、来写、来画。生命中那么多的知识,无需都懂,按鲁迅的说法就是捡紧要的读,按沈从文的意思就是暖心的要看。
了一容的小说,奇思俊逸,思想超拔,有农耕文化的忧思,有游牧文化的洒脱,有传统文化的旷达,有军旅生命的价值,兼具都市草根的率真与戏谑,睿智而又机敏,可谓自成一格。了一容对于自然有一种天然的自觉,对于自己所熟悉的童年、少年时代,有一种固执的怀念与反观,对于生活和生命状态有一种执着的自由追索和美学理想。了一容的小说有一种虚与实之间的人生象征意义,隐晦、隐喻为多,是真正的个性创造。一种强大的个人化和异化,使得他的小说很难归类,他就是他自己。迷人的氛围营造是了一容小说的审美特征,从美学意义上看,小说的氛围和气息,是可以吊着读者的心的,是草蛇灰线、潜移默化。了一容小说中的易学渗透,又使得他看世界的角度、找寻世界的方法与众不同。
当下了一容的小说创作,已经走入了一个成熟、理性、自觉的阶段,一切生活经历和历史记忆,化为独特的生命感悟和朴实的言说方式,形成了纯正、质朴、安静、节制的文学品格,在宁夏文学版图中独具一格。
作者简介
任淑媛,现任宁夏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现当代文学方向硕士生导师。兼任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副秘书长,常务理事,中华文学史料学学会民族文学史料学分会常务理事,宁夏评论家协会理事。
原载《民族文学研究》2022年1期,注释见原文
原文推荐:邓永江
图文编辑:吉一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