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带
郭乔
终于爬到六楼了,文星气喘吁吁。辛苦了一周,体力精力仿佛都到了极限。在家门口好一阵驻足,缓够了,气喘均匀了,才从背包里摸出钥匙。开门进屋,一屁股坐在沙发里,顺势蹬掉鞋子,来个舒舒服服的仰躺。
映入眼帘的景象却糟心:茶几上一片狼藉,地板上躺着几个包装袋,星星点点的碎屑,电视柜和窗台上也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一周过去了,又到了大扫除时间。
“咕叽咕叽”,是肚子叫唤的声音。小武还没有回来,这两周他总是晚归,即使早回,也不像之前一回来就下厨房。文星挣扎着起身,她想好了,今天要做一顿香喷喷的鸡肉面。
厨房倒是相对整洁些,文星庆幸自己昨晚把锅洗了。面和好了,先让醒着,再准备其他食材,鸡肉和蘑菇都是现成的,直接从冰箱里拿出来即可;小葱是刚从小区门口的菜农手里买的,据说是才从地里采来的,新鲜着呢。看着备好的料,文星肚子更饿了,真想立马吃到嘴里,美美吃上一大碗。该洗的洗,该切的切,一切准备就绪,只等丈夫小武下班回来。
客厅里静悄悄,只有石英钟按秒走动的铮铮声。时间像一条线,被无限拉长了。已经七点钟了。文星越等越焦躁,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拨通了小武的电话。一阵熟悉的电话铃声响起,声音清脆响亮。循声找去,文星发现书房的门是虚掩着的。她一把推开,怒火瞬间窜到嗓子眼。最近他又迷上游戏了?
小武只是回了一下头,眼神复杂地看了文星一眼,又继续打他的游戏。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文星的声音略显沙哑。等了足足有十秒钟,小武才慢悠悠地回了一句,五点多,目光依然紧盯屏幕。
文星扑上去,把小武摁倒在地,她要给他点颜色瞧瞧,就在今天。文星的手瞬间变大,力量也倍增,像电影中的铁沙掌。三拳上去,就能让小武改掉毛病。傻叉!你凭什么不干家务?凭什么回来了不吭声,让老娘白白等你俩小时?凭什么使用冷暴力……文星边揍边骂,一口气抛出十几个“凭什么”,每一个“凭什么”后面都是压抑了许久、突然被释放出来的小恶魔。这场暴力运动,使文星顿感舒畅不少。小武呢,终于从震惊后的呆愣中醒转,想要进行反攻,可看着文星不断胀大的拳头,只好捂着青肿的脸庞,嘤嘤哭泣。
事实上,文星一直在书房门口站着,两分钟的时间,脑子里上演了一场动作大片。作为女主角,她的光环在现实中全然褪尽,只留下一个孱弱苍白的壳。
什么都没有发生。
小武继续在游戏里激战,他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作为男主角,小武的全身倒像是镀了一层金箔,闪闪发光。文星真想把想象付诸实践,但理智告诫她,不要任性。
准备吃饭!文星僵硬地抛出一句,悻悻地转身离开。
文星嚼着鸡肉如同嚼蜡,最爱吃的蘑菇也无滋无味。饭快凉了,小武才出现。一碗饭像是直接倒进了小武的肚子里,他呼噜呼噜,头也不抬,不到两分钟便干完了。餐桌边只剩下文星一人,她吃了几嘴,心情越来越糟糕,索性将饭碗推到一边。那碗饭没多久,就结成一个乱糟糟的坨。
屋子显得更加凌乱。鱼缸加氧泵传来“嗡嗡嗡”的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缸里的水早已混浊,那两条热带鱼偶尔动一下,以表示它们还活着。仅仅两周的时间,这些鱼就变了模样。
文星躺在沙发上,心情也越来越沉重。这种沉重唤起了她身体的另外一种感觉,一种轻盈飞翔、羽化成仙的感觉。她想起来了,这是昨晚做梦乘着那匹白马驰骋时的感觉,有一刻,她与马融为了一体,或者她自身也变成了一匹自由飞翔的白马。太美妙了,那种无拘无束、恣意飘游于天际的感觉。然而,这逼仄的小屋,沉闷的空气,文星又一次产生了逃离的想法。
夜深了,文星时睡时醒。梦像漂浮在夜空中的云,模糊又切近。隔壁屋子里传来小武的呼声,像抽丝的茧一样细长,突然又像被人卡住了脖子。
屋子也像一个被卡住了脖子的人,偶尔不知从哪里,传来一点细小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了鸟叫声、人说话的声音以及车子驶过的声音。一天的开始,始自于声音。文星醒了,她一时不想睁开眼睛。
今天是周六。从前还没到周末,文星就筹划着这个休息日怎么度过,那还是他们在一起的生活刚刚开始的时候。每一个周末的早晨,都从正午开始。所有的事情都是两人喜欢的,一起打游戏,看夜场电影,爱爱……那时候,两人真甜蜜,做什么都甜蜜;小武的眼睛弯曲成一个好看的弧度,眼波里也调出了蜜汁,长时间聚焦在文星身上。夜晚,他们相拥而眠,两人四肢纠缠在一起,像一条八爪鱼。这种睡姿其实很不舒服,但他们却喜欢,只为面对面。有时候,文星也会背对着小武,但小武一定会从后面把她抱住。八爪鱼变成了勺子。她很安心地躺在小武的怀里,做着一个又一个比现实还美的梦。文星整天乐呵呵的,很健谈。小武也是,他们像两个傻孩子过家家一样过着最初的日子……
气氛是一点点发生变化的,就像温水煮青蛙,速度过于缓慢,有时候反而让人无从梳理。文星搞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是第一次看见小武把烟灰弹在花盆里?
是说了很多次,小武还总是把尿液滴在马桶圈上?
是小武总是随手乱放东西?
……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他们的吵闹越来越多,瓜子皮大的事情,似乎都能引发一场战争。吵完之后的冷战,也越来越多。
窗外越来越嘈杂,绒布遮光窗帘的缝隙,钻进来的光亮晃晃的。又睁着眼睛躺了一段时间,文星终于翻身起床。她只想躺着,但这个周六的早晨,她还是决定,先从收拾屋子开始,起码这是一件明确要做的事情。
打开手机音乐,调到一个合适的音量,开始动手。边听音乐边干活,干活就会变成一种享受,文星做着这样的心理暗示。文星需要这样的心理暗示,类同的越来越多。在这样的心理暗示下,许多问题似乎变得不再是问题。
音乐软件里的歌曲随机播放,第一首是蔡依林的《倒带》。据说,在相爱的日子里,周杰伦为蔡依林写下了这首歌。文星以前很喜欢唱这首歌,是去KTV的必点曲目。
“你说给我的伤害,我是真的很难释怀,终于看开爱回不来,我们面前太多障碍……”歌词依旧熟悉,旋律依旧动人,文星依旧会因为某句歌词而心潮起伏。听着歌曲,文星的头脑里不知不觉也来了一回倒带。那是两个礼拜前的事。
那天,文星按照约定好的时间来到民政局。两本结婚证书全部带来了,四四方方的薄纸片,被文星揣在外套口袋里,一阵揉捏后,变了形状。大厅里的人渐渐多起来,离婚窗口的人比结婚窗口的明显要多,但这并没有给文星增加多少底气。
排队的人越来越多,一对对的男女,多数都冷着脸沉默着。有一对从进门时就在争吵,一直没有停息。吵了一会儿,男人拂袖而去,女人想了想,也紧随而去。小武已经迟到半小时。文星心想,她再等十分钟,如果十分钟后,小武还没有来,她就离开。提出离婚,文星不是因为负气,但也绝非出自她心底的想法。事情总得有个了断,有时候女人提出离婚,也是维护体面尊严的一种方式,就看男人怎么意会接招。电话里,小武沉吟了一会儿,说,随你。他们约定好了时间,小武挂了电话。文星握着电话,好像走在一段长长的时空隧道里,好久没有回过神来。
十分钟眼看也要过去了,小武仍然没有出现。或许,小武想用不出现的方式表达对自己贸然同意的检省与反悔。男人就是这么奇怪,他们有时冒进、有时退缩,和女人提出离婚时的心情一样,也是维护那所剩不多的自尊吧!这倒给了文星些许安慰,她也检省着自己,决定立马离开。还没等她从座位上起身,小武就出现了。他步履匆匆地向文星走来,一句“堵车了”,将文星所有的臆想猛地击碎。
文星朝窗口走去,排在一对老年夫妻的后面。小武跟了上来。他们沉默着,一句话都没有。窗口盖章的声音“咚咚”响着,传到文星的耳朵里,她的心跳也跟着咚咚响。轮到他们了。就在文星要把那揉成两条的结婚证书递给办事员时,她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像是被人踹了一脚。这一脚踢得文星立马弓着身子,蹲在地上。或许是文星面色煞白、满头冒汗的样子吓着了小武,他搀扶着她在大厅的椅子上坐下来,嘴里问着,要不要去医院。
文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要说是低血糖,症状也对不上啊,但那一刻,她真的难受至极。休息了一会儿,文星的面色终于好转。两人讪讪地坐了一阵,谁也没有表现出到窗口去的意思。
还是小武先出了民政局的门,他前脚刚一走,文星后脚便跟上了。
“已经碎成太多块,要怎么拼凑跟重来,终于看开爱回不来,过去你给的期待。”这几句歌词,直接击中文星的心扉,她拿抹布的手都有些颤抖。这首《倒带》,倘若是被过去的卡式录音机放出,这几句歌词在文星心里激起的震荡,就像是磁带突然被绞住了,那种吱扭作响的声音,用来形容此刻文星的心情,再恰切不过。文星又想起了那天的事情。很多事情都不确定,是一种感觉,或是一种氛围。但那天的事情,的确是使他们的关系迅速降温的原因。
那天,文星从两千公里的地方出差返回。她兴致勃勃地等在机场停车处,时间是早都跟小武约定好的,具体到了几点几分——“好嘞!保证你一下飞机,就看到你亲爱的老公。”小武一如既往地油嘴滑舌。
半个月没见面了,文星想象着小武和自己一样,想要立刻见到对方的心情,胜于任何一次小别离后。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嘈杂的停车场逐渐变得冷清下来,最后,只剩下文星独自一人翘首以盼。文星的心情从十分钟过后的焦灼,到半小时后的愤怒,再到一小时后的担忧,直至两小时后,内心只剩下一片凄然。
文星傻傻地等待着,变得越来越执拗,她倒要看看小武如何收场,他不来,她就不回。起初,文星是跟小武较劲,后来就是跟自己了。等待的每一秒,都十分漫长;每一秒,心境都要发生几重变化。文星的内心涌起了从未有过的伤感。伤感过后,那个地方突然变得坚硬起来,像是被水泥浇筑过了。
两小时后,文星依然原地伫立着,像一只鹤一样伸长脖子,保持一个静止不动的姿态,宛如一场行为艺术。渐渐的,她真不想回去了,可又不知道到哪里去。起风了,黄沙在天空中飞扬起来。一只白色塑料袋飘飘摇摇的,不知道从那个角落窜出,升到空中,越飞越高。
小武一直没来接机,他爽约了。
风越刮越大,文星的白色外套眼看就要变成土黄色。一辆出租车突然停了下来。车窗降下来了,司机说:“快上车,沙尘暴马上来了。”是个女司机。文星从愣怔中苏醒。上了车后,她的眼泪就止不住流下来。
家里有人,站在门口都能听到里面的电视声。小武在看球赛。据他说,他太入迷了,以至于忘掉了接机这件事。文星忍着气,挨个屋转了一圈。每个地方都一片狼藉,没有一点看相。餐桌上堆满了杯盘碗盏,洗菜池里还躺着她临走时做饭用的那只锅。锅里长出了一圈绿毛,看上去毛茸茸、黏腻腻的,很是怪异。这对于一个轻微洁癖症患者来说,引起的不适,从生理到心理,都像是灾难片现场的感觉。文星站在厨房门口,盯着那绿毛看了很久,发现它越变越大,覆盖面越来越广,眼看就要蔓延出来了——把整个世界覆盖。突然,一声嚎叫从文星喉咙里迸出,她要崩溃了。
那天,文星砸了电视机,砸了杯盘碗盏,砸了她想砸掉的一切。他们吵了一场空前绝后的架。文星把蓄积的不满全部发泄了出来,话越说越狠,每一句都颇具杀伤力。起初,小武还跟她争吵:
“你至于吗?不就一个锅吗,整天小题大作犯神经,烦不烦啊?!”
“怎么不至于?这是一个锅的事吗?你总是避重就轻……”
“你少说两句吧!”
“你还有理了?”
……
随着文星话越说越狠,小武木讷的辩解越来越少。后来,他索性一言不发、紧皱着眉头、闭眼“葛优躺”在沙发里。这让文星愈发气愤,骂出的话就像嗖嗖射出的箭,每一箭都能致小武于死地。小武当然没有死,面部表情却比死去了还要可怕。骂着骂着,文星也有些害怕了,但她已经无法收场,索性破釜沉舟,亮出最后的底牌——离婚!
自然他们没有离成。但是之后,小武变得就像一块冬季的石头。最让文星难受的是,他什么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文星也变得越来越沉默,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回到之前。
“感到记忆慢下来,过去甜蜜在倒带,只是感觉已经不在,”听到这几句歌词,文星伤感的情绪里又加入了新的内容,尤其是“甜蜜”二字,使她的心情复杂起来,滞重又轻盈。
那是两年多前的某一天。文星后来把那个日子记在手机备忘录里,标记为“相识日”。是的,那一天是她和小武相识的日子。后来,文星和小武每每聊起他们相识的过程,都感觉滑稽又好笑。
那是一个大型的相亲现场。文星本不想去,但是综合种种原因,她还是去了。二十八岁了,旁的不说,小城各色人等明里暗里给予的心理暗示,就是绕不过去的一关。文星的内心,其实并没有她外表看起来那样强大。让文星没有想到的是,去之后懊悔的心情,比去之前想象得还要严重。
一张围着布幔的长桌两头,每隔十分钟男女嘉宾就会互换一次。这样的长桌,整个大厅有十几张。就像某种洽谈会,但比洽谈会的气氛让人觉得尴尬与滑稽。在这样的氛围中,是很难产生眼缘的,文星后悔的心情更加浓重。在与五六个男嘉宾过目后,文星决定借着上卫生间的机会逃离。
从卫生间出来,在门口的通道里,文星迎面碰上了一个人。显然,那人也刚从隔壁的男用卫生间出来。这是一个熟人,虽然文星一时想不起是谁,但很确定他应该是个熟人。文星脸上自然涌起了故人相见的惊喜,虽然事后也觉得,一个女生在卫生间门口,对着一个男生两眼放光的笑,很不合适。然而那一刻,文星不光笑了,还很自然地打了招呼:
“嗨!你也来了?!”
“是啊,你也来了!”男生回答道,诧异的表情迅速转换成了熟人打招呼似的亲热。
文星终于想起来了,眼前的熟人应该是她初中的同学,叫杨什么来着。十几年没见了,其实这老同学变化挺大的,但猛一看,眉眼之间还是让人有一眼就认出来的地方。世界真小,相亲还能碰上老同学,文星心想,脸上的笑意越发浓重了。对面盯着她看的老同学,笑意也越来越浓酽。
“要不,咱换个地方坐坐?”男生笑着用征询的口气问道。
“好啊!”文星也觉得两个人站在卫生间门口傻笑很可笑。
出了门,他们就去了附近的一家咖啡厅。因为才从相亲现场下来,两人的话题自然就围绕这次相亲。越谈兴味越足,吐槽与点评加起来,尴尬的事情居然变得很好笑。最后,他们得出了一致的结论,这样的相亲最好不要参加。
“一个个就像谈生意似的,还没有认识,就把各种条件摆在桌面上。这样的形式,我实在接受不了。”男生说。
“是啊,感觉就像电视剧里的场景,每个人都在演戏,根本看不清对方是个怎样的人。”文星说。
……
他们越聊越嗨,除了婚恋方面,文星发现,在其他问题上,他们的观点也比较一致。毕竟是老同学嘛,同样的老师教出来的,三观的差距怎么都不会太大,文星心想。然而,到了临走加微信的环节,文星才发现,面前的老同学不姓杨,而姓武。
这就是文星与小武相识的过程,也是在他们正式确定关系后,常常被小武拿来逗乐的话题。其实一开始,小武就看出文星认错人了,但是面对着一个看起来还不错的女生,而且是盯着自己两眼放光的女生,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抗拒吧。小武心里热乎乎的,掺杂着一丝异样的感觉,于是决定将错就错。
小武总爱打趣文星,一定是看上他了,就用这种类似“脸盲”的方式来巧妙接近“心上人”——“小妮子挺聪明啊!手段挺高明啊!”每次小武这样说的时候,文星都会笑着扑上去捂小武的嘴,反被小武一把搂进怀里,用自己的嘴堵住文星的嘴。及至结婚那天,这个笑话还被小武重新提起,并且得出了新的结论:那样的相亲还是要参加的。说不定,会有其他意外的收获。
他们闪婚了,在爱意正浓的时候。
这些甜蜜的情景,这段时间经常会被文星忆起,作为支撑她坚持下去的动力之一,就像歌词里唱的,“过去的甜蜜在倒带”。
后来小武告诉文星,真正对她动心,还是因为她的笑。文星的笑是出了名的。几乎所有见过她笑的人都会劝她收敛点。的确,文星笑起来非常爽朗,声音不但大,还带着十足的魔性,肢体语言可以算得上是前仰后合。“就很豪放!”小武说,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欣赏。
小武还告诉文星,他喜欢听她说“好嘞!”,这两个字从文星嘴里说出,别提有多带劲儿。其实,那时候他们才开始约会,还没有过近的肢体接触,但是每当文星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小武都会觉得,文星是搂着他的脖子说,“好啊,哥们儿!”他认定她是个爽快的女孩。
可是这一段时间,文星非但没怎么开怀笑过,更别说搂着小武的脖子说声“好嘞!”。一切都变了味。文星搞不清楚,是她错了,还是他错了;又觉得两人都没有错。
一首曲子终于结束了。文星的家务活才只开了个头。她继续听着下一曲,一样活一样活干起来。其间,小武出来了几趟,不是上厕所,就是喝水,对正弓着腰拖地的文星,每次都是似看非看的一眼。一闪身,就又折回去睡觉了。文星的心又翻腾起来。没吵架之前,每次大扫除他俩都是一起的。
扫扫停停,到了中午,终于干了个差不多。一间清爽的屋子,就是对洁癖症患者的最大安慰。文星的心情果然好了许多。她决定不管小武了,自己到外面转转。
每到周末,文化馆几乎都会举办画展。以前,文星是常客。今天展厅里的人照样不多。小城人的趣味一般不在画展和音乐会等节目上。空阔的大厅里仅有三五人,连同文星,在寂静的每一间厅里踩出单调的足音。是一位青年画家的画展,一色清新淡雅的田园风。文星不感兴趣。倒是二楼玄关处挂着的几幅画,使文星驻足。是德库宁的作品,尺幅不大,一眼可以看出是赝品。即便是赝品,也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纵深感。
一幅《面目狰狞的女人》,初看时,文星的确被骇了一下。画面依然有些污杂的零乱感,一个原始部落女头领似的人形位居其中,最触目的是她的面部:长短不一的肮脏牙齿,刀削一般的尖峭鼻子,两只眼睛占据了五官的三分之二位置,一只瞳仁竖立,一只扁平,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两片随意涂抹的红色弧形代表了女人的胸部,视觉上并不丰满,却能容纳上部的一片海域,那是一片静谧的夜空蓝,看得久了,有一种时空静止的感觉。而女人的胳膊,是全身最突出最有力量的部分,发达的肱二头肌,与整个粗壮的小臂结合,那样子,似乎可以托举起整个世界。文星看呆了,心里各种意念聚合,又分裂出几个迥然不同的自我。再看那女人的面部,她的笑似乎不似初始那样狰狞,有一丝羞涩,一丝恬淡,还有一丝鼓舞人心的力量……看着看着,文星不禁泪流满面,好久才回过神来,内心那块最坚硬的地方,似乎也被刚才的眼泪泡得酥软了些。
从文化馆出来,文星决定去百斯特。以前,文星是那里的常客。只是这个周日的早晨,许多以前喜欢做的事情,喜欢光顾的地方,有了一种隔膜感,并不遥远的过去变得陌生了。
文星点了自己喜欢吃的西点和鲜榨橙汁,等餐的无聊时刻,她把这家西餐厅好好打量了一番。布局和以前差不多,只是在一些细小的地方做了改变,比如桌布的颜色,吧台的饰物。只是不多的变动,观感的差异却很大。阳光灿烂,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射进来,大厅中央的棕榈被镀上一层金色,满目生辉。一曲舒缓的轻音乐,是文星最喜欢的曲目《Luv Letter》。文星安静地坐在靠窗的角落里,阳光包裹了她,她眯缝着眼睛。
听着这悠扬的音乐,文星的眼泪忍不住又流下来了。泪眼模糊中,文星仿佛看到小武就坐在她对面,冲着她傻笑。以前来百斯特,小武总是坐在他对面,总是把她的咖啡杯填得满满。小武原本并不喜欢吃西餐,跟着她,也开始一杯一杯喝咖啡;小武总喜欢把她带到自己朋友的聚会上,婚前婚后都如此。总是对别人介绍说,这是我媳妇儿。
记得他们刚订婚不久,文星的身体突然出了问题。一向健康的她,连着十几天都食欲不振。她面色青黄,昏昏沉沉,怀疑自己在一次团建中染上了乙肝。文星并没有把这当做她和小武之间的一场考验,但她还是如实相告。末了,不忘补上一句,“反正还没有领证,一切都来得及!”小武却显得淡定,他劝文星不要胡思乱想,有病看病,也补上一句,“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媳妇儿!”说完,就带着文星去检查。结果出来了,没问题,只是加班辛苦,熬夜熬得胆黄素有点高。或许从那一刻开始,文星才真正坚定了给小武做媳妇的决心。
“这是我媳妇儿”——文星心里反复回响这句话。
然而,生活是多么磨人。仅仅两年,文星就彻彻底底地明白了什么叫“一地鸡毛”。那些细小的、碎屑的、绒毛一样的东西,沾到哪里,哪里就会染成一片,给人从视觉到心理,带来奇痒难忍的感受。“鸡毛”,多么贴切!婚姻生活就是由鸡毛填充的,不知不觉间,两个人的感情就被它们弄痒了。
文星坐了很久,温暖的阳光似乎要把她晒化了。这两个礼拜,她过得太差了,就像家里的鱼,常常不能呼吸。过去冷战顶多一天,小武就会主动服软来哄她。但是这一次,他像个意志坚定的革命战士,一定要和她斗争到底。沐浴着金线似的阳光,文星心里的阴霾似乎也被驱散了些。小武的好,突然就窜到了她的脑子里:他一有时间就会接送她上下班,上完厕所就会立即刷马桶,配合着她的卫生需要。虽然,他仍够不上她的高要求,但他一直在努力,在改变。这么做,只是因为他爱她。他爱她,所以对她毫无要求;而她对他,却是一叶障目。他其实一直很包容她。这两周,他其实过得比她还辛苦,很少打游戏的他,竟然也装出一副痴迷的样子;以往,他只要回家早,一准先进厨房,这两周,他是彻底摆烂了。只因这次她真得伤害了他。她不该提离婚的,他该多难受啊!想到这里,文星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她突然又想到了昨晚小武那复杂的眼神,以及今天早晨走进走出的举动,似乎都在向她暗示什么。他快绷不住了,希望她给他一个台阶下?男人有时候只是需要一个台阶。那件事,仔细想想,她其实更过分。是的!不就是一个锅吗,什么时候洗不都一样?正如小武说的,她太紧绷了。工作一天已经够累了,放松一点不好吗?
这样一想,文星的心情越来越放松。突然,她就有了一个想法。出了百斯特的门,文星飞驰到了家。上了六楼,她喘口气,定定神,嘴里开始念念有词,“哥们!好好的,别作了!”边说边还做着搂脖子的动作。正练习着,门却从里面被打开了。小武正打算出门。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从猫眼里看到了文星的举动,反正一脸绷不住的表情。文星怔了怔,冲上去就在小武的胸口好一顿擂,边擂边问:“你作够了没?”小武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哈地笑起来,并一把把文星搂进怀里。文星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了。
选自小说集《倒带》(2024年11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作者简介
郭乔,本名王秀琴。回族。鲁迅文学院第44届高研班学员。吴忠市作协副主席。作品见于《民族文学》《清明》《飞天》《天津文学》《朔方》等。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倒带》。曾获朔方文学“新人奖”,首届吴忠创意文学奖。
文章推荐:任淑媛老师(宁夏大学)
图文编辑:吉一宁(宁夏大学)
责任校对:郑佳丽(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