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观察|蒙古族作家鲍磊第三部长篇小说《幻海》节选阅读 发布日期:2025-04-22   点击数:122  

 《幻海》节选

 

你偏恋那火宅煎熬,幻海沦胥,忘却来生路。

 

——〔明〕高濂《玉簪记·谭经》

 

 

那是在一个没有光照射进来的山洞,一块儿突兀的天然巨型岩石板,平整光洁。一枚蛋,寂静地置于其上。洞外,瀑布从悬崖上倾泻而下,湍急的巨响,与像是用一把锤子敲打那枚蛋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叮——叮——叮”,听上去,拳头一般大小的蛋,明显是金属质地。无从知晓,那枚蛋,是被自然孕育,还是有意被谁放置于此。锤子每落下一次,那一声叮,便会从尖锐刺耳绵延成低沉的回响,直至消弭在洞口刷刷的水帘中。

我紧闭着双眼,虽然眼珠止不住地转动,却迟迟没有醒来。或许,是我太过贪恋这个梦了。大瀑布的水流声不绝于耳。洞口,升起一束耀眼的光……

 

第一章:《时光秘移》

在幻海,有些人穷得,似乎就只剩下钱了。

 

响雷劈开沉闷天际,阿凯正为自己庆祝四十岁生日。天象异常已经一连数日。一声清脆的惊雷后,悬着的心反倒稍稍落下。廖一凯望向对面敞开大门的那方天空,在一番若有所思后,继续一个人,静定地坐在鼓楼这家时常惠顾的驴肉火烧店,一边吃,一边瞄向在桌上倒腾小细腿儿的一只苍蝇。

天底下,不知有多少同样叫作鼓楼的地方,幻海,算是其中之一。这是一座并没有海的超级城市,近三千年历史,建立在苍茫的北方平原上。曾经存在过一个又一个王朝,被一个又一个君主统治,一项项规章制度建立、废除。时间,以太极的浑圆向前滚动。倘若世间真的有鬼神,得有多少魂灵穿过真实的在此居住过的帝王与百姓呢?

最近,他对人类果真是由猿猴进化来的假说再次表示怀疑。对于达尔文进化论的质疑,让他想起“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句话。视觉上貌似恶心的四条腿昆虫(或许苍蝇也不想长成这样吧。当然这只是从人的普世审美出发,或许在它们眼中,人类反而丑陋无比也说不定!),与好吃的由大牲口的驴肉做成的美味并无任何联系,更何况是类人猿——人——苍蝇——驴了。当八竿子打不着却停不下来的胡思乱想变成一种常态,他自行诊断并暗暗思忖:

“莫非,在幻海书店上班两年后落下了职业病?”

累,准确说心累,不时感到心脏突然被一双大手团住,发紧、畏寒,貌似一个月前从森林谷景区团建回来后加重了。正值夏末秋初,素来干燥少雨的幻海,孰料从开年伊始就雨水不绝。种种迹象暗示,在幻海,似乎已经出现了气象学家早些年所说的“第五季”苗头:它不会按照春夏秋冬四季的时间有序更迭,与之相应的雨雪风霜,貌似是一种随机性,实则是别有一番的刻意安排。这不得不让阿凯更加怀疑,整个大气层,或许就是一个活的生命体,有情绪,会呼吸。

伴随着一声更为干脆的响雷,顷刻间,大雨哗哗地从天上一泻万里,像极了不再遁形的天兵天将,以急切的阵势,来这温柔富贵乡喝上一顿好酒。肉香配着咬下去酥脆作响的馍,口腔被香味与嚼劲儿满足的快感,再次印证,没有什么烦恼忧愁是吃解决不了的。对着空气一阵傻笑后,半张着嚼了一半火烧的嘴,用油脂麻花的手,再次滑开手机。这不,她的微信消息又来了,只是这一回稍显正常,是文字,而非是一条又一条狂轰滥炸的语音。

靳虹:你咋没来上班?

阿凯:今天休息。

靳虹:忙糊涂了。快来!区委书记下午到店视察。

阿凯:好。

 

那还是许多年前,一场突如其来地晕倒,发生在阿凯小便时。当他醒来,已经脑袋发沉地躺在高压氧舱,完全忘记之前发生过什么,也没人告诉他得了什么病。在小小的逼仄空间,倒是令人幽闭恐惧起来。据说送他去医院的,是一个女孩儿,自称跟他上同一所大学。调了监控,只能在当时分辨率不高的屏幕上,看见一个身穿白色衣服背影模糊的姑娘。

只身一人从南方搬到幻海寻人的廖一凯,近两年,还没回过老家。似乎每一个未婚的大龄男人,跟家人的关系都很微妙,不知是自行疏远,还是对方生出厌嫌之心,彼此达成某种默契:爱咋折腾,随便吧。

阿凯只字不提有关父母的一切:叫什么名字,多少岁了,干什么工作的,退休了没有,身体状况如何,等等。他像是从石缝里突然钻出来的一根野草,用某种以柔克刚的姿态,坚忍不拔,倔犟地活在幻海。准确说,是在等一个人,他的救命恩人,那个白衣女孩儿。

 

周一,除了是幻海大大小小博物馆闭馆,理发店歇业的日子,还是阿凯的休息日。对于一周只休一天的阿凯来讲,能够不被任何一条微信打扰,简直是痴人做梦。靳虹召他速速回店的消息,像是一道不敢违逆的圣旨,在驴肉火烧刚刚带来的幸福感只短暂停留数秒后便消失殆尽。回还是不回?撒谎还是诚实?是摆在他面前的两个选择。驴火店与书店正好处在城市对角线的两端,赶回去,至少需要两个钟头。待一番痛苦的挣扎后,垂头丧气地结完账,冒着大雨右拐,不打伞直奔地铁站。急速的雨线在眼前不停冲刷,一边奔跑,一边仰头张开嘴,贪婪地灌下两口雨水,咕咚咕咚使劲地咽下。在轰隆隆持续作响的雷声中,黑压压的云层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阿凯脊背一阵发凉,不知是吓着了,还是被瓢泼大雨硬生生地浇病了,总觉有什么东西在悄悄跟随着他。

唵,嘛,呢,叭,咪,吽。每当害怕时,心中就念起六字真言给自己壮胆。用外公的话讲:天底下哪有什么鬼啊神的。人,就是鬼。

人死如灯灭。阿凯在雨中继续狂奔。到现在也无法接受外公突然去世的事实。天空开始呈现一种不好形容的紫蓝色,仿佛被化学药水稀释了一般。云中似乎真有什么东西在动,只是稍一认真注视,便会立马先观察者一步,恢复到一片寂静。突然,眼前闪现一道刺眼的白光,阿凯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绊住,瞠目结舌,停住了脚步。

不是大雨滂沱吗?眼前怎么变成了一片银白世界。

一只小黄鸟歪着头,小小的爪子咬合在雪地一块石子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它明显不惧怕人类,没有飞走的意思。嘴尖,那一抹猩红的喙,相当扎眼。通过不时鼓动的脖颈,辨识出它应该在啼叫。

天上飘着雪片,听不见森林里的任何响动。只能依照嘴的蠕动,像读唇语一般,没有经过任何学习,试着解读出小黄鸟的语言。

从南方移居幻海之初,没租房子前,一直住在书店所在大楼的一间办公室。靳虹问他怕不怕,他回,其实有一些。她安慰道,想象自己置身在一片茂密森林,书本由这些森林之树做成,你被鸟语花香团团围住,邪魔污秽便也无法近身。她上班早,对于神鬼之说,似乎总有一套自己的认知。更何况作为商人,几乎就没有不信风水的。

虽然做奇奇怪怪的梦从小就有,似乎住在幻海,让怪梦从梦境走出,像幻灯机一样,投射在现实。帽子小姐是个彻底的无神论者,她的说法有一点儿与靳虹类似:书里记载大量信息,是做出那些奇奇怪怪梦的源头。

他驻足在雪中,倒不觉得寒冷,眼前的景象看上去反而是暖和和的。雪花一直飘落,虽然一片迷雾,却能感知到太阳在天空一端,斜斜地向这边照射。冰溜子、树挂,从高耸的白桦树上悄无声响地坠落。

这是幻境之冬。

 

带着被大雨浇透的身体回到幻海,王迪套着他那副背后永远当啷着线头的围裙,倚着吧台,偷瞄。

“烦死,下这么大的雨,书记能来才怪呢!”身子俨然已经长在书店的帽子小姐,双手捧着一杯桂花拿铁,唉声叹气道。

“哟!桂花味儿的咖啡看来终于是喝上了。”阿凯一边说,一边又看了看闷楚楚的王迪,只见他透过一圈圈厚厚的近视镜片,嘴里嘟囔:

“历史是任人随意打扮的小姑娘。”

阿凯听见,一边叹气,一边摇头:“唉,这孩子读书读得走火入魔,算是没救了。”

“我怎么听着这句话这么耳熟?”帽子小姐问。

“自习室墙上书架,某个人的书里,自己翻去。”阿凯回。

“廖一凯,去茶室,靳姐喊你!”不见踪影,只听保洁阿姨叫他。

“看来张姐跟你一样,都是大嗓门。”王迪扶了扶眼镜,对端着桂花拿铁的帽子小姐说。

“嘿,你什么意思?她能跟我同日而语嘛!”帽子小姐不愿意起来。

“真是冤家。你俩继续,我闪。”说完,阿凯先奔向盥洗室。在简单冲了一个澡后,换上一身新工服,去往茶室。

 

“你知道一天中最舒服在啥时候吗?”靳虹自问自答道,“早晨排便时。”说完,夹起一颗瓜子,嗑起来。

“哦。”阿凯随声附和。

“难道你就不好奇,甚至不觉得恶心吗?”靳虹接着问。

“不会。而且,不该问的,不问。”说罢,阿凯不好意思地抿着嘴笑了笑。

“粪便经由大肠末端,刺激上面的神经,一种说不上来的兴奋感便油然而生。”靳虹一边解释,一边嗑着瓜子。

“哦,好,知道了。”阿凯重申道。

“你咋这么拘谨。”靳虹叹了口气说。

“是吗?可能性格就这样吧。”阿凯一边说,一边耸耸肩,接着说道,“我就做我自己好了,反正,别人都有人做了。”

“好吧!你别嫌我烦就行。还有,在医院待的时间最长,什么屎啊尿的,包括你们小年轻兴许都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性器官,我啊,随口都说习惯了。见谅,见谅!”她解释道。

“不会。”他回。

在茶室。靳虹说过,排便时,会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快感。然而回到事儿赶事儿的现实,除了要面对纷繁复杂的人与事,各种填表、申报、与推销的销售沟通、选产品、确认订单、做培训、和颜悦色服务好充满无限精力“帽子小姐式”的会员外,更要应付靳虹那些没完没了的微信。除了烦,还有袭来的一阵阵恶心。靳虹的消息大多在深更半夜噼里啪啦地蹦进来,以至于他不得不猜想,这个老女人,该不会是早就离婚了吧?否则,不应在家好好照顾老公吗?当他用“老女人”形容她时,一种使不得的愧疚感从心底升起。“我不该以怨报德。再怎么说,她也是我的恩人。”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从玻璃门外向里探头,靳虹起身,赶忙迎上:“快进,老首长。”

“不会打扰你们谈事吧?”老首长笑脸盈盈,客客气气地问道。

“哪里,不会。再说我俩也没谈啥正事,随便唠嗑呢。”靳虹回道。

“那就好,那就好。”一边说,一边拽着突然扭捏起来的帽子小姐,敞敞亮亮地说,“虹儿啊,我就不拐弯抹角地兜圈子了。有这么一个事儿,你看能办不。咱家闺女啊,想来你这幻海兼职。我看啥兼职不兼职的,当个义工还差不多。她啊,喜欢读书,尤其喜欢阿凯组织的读书会。你看,要不就让她跟着阿凯和你,历练历练?”

靳虹听完,把脸转向帽子小姐,拉着她的手,又走到阿凯身边,对她说:“还不叫师傅!”老首长哈哈哈,笑得那叫一个开怀。

“师傅这个称呼可不敢当。靳姐,读书会目前还行,暂时不缺人手。我想,还是等等看。”做什么事都不喜欢藏着掖着的阿凯直接回绝道。

“嚯!虹儿啊,我看这小子比你这个董事长的官儿还大咧!怎么着,你做不了主?”老首长埋汰完阿凯,把问题又丢给靳虹。

“瞧您说的!外面雨下得这么大,咱爷儿几个好好喝两盅茶驱驱寒。一会儿区长来店检查工作。”

“就是那个老郑?”

“对!是郑区长。”

“那你们先聊,我先撤。老伴儿说晚上涮火锅,我这羊肉卷还没买呢。”说完,着急忙慌地闪了。

傍晚五点二十九分,雨终于慢慢小了。在这个被日本动漫称作神隐的时间段,会发生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小孩失踪,干脆就叫神隐。这不禁让阿凯想起自己第一次出国,当走出东京地铁,迷失在霓虹灯闪烁的广场,虽然早已过了黄昏时刻,然而那个热心肠的中国人,带着他步行前往池袋附近的太阳王子酒店,走着走着,男人先前的笑意渐渐消失,川流不息的车辆与人群慢慢减少。他跟着他,进入到一片葱绿的树林。

这段奇异插曲,阿凯也只是记到日记里,对谁都没有讲过。

提议在工作日下午五点半开设“《红楼梦》领读小课堂”,是在郑书记冒雨视察书店的次日。想也不用想,那一晚,靳虹发给阿凯的微信得有多多。也不知怎的,阿凯在日记上,突然写下这句话:

“头顶三尺有神明,不畏人知畏己知。”

落笔前,他还纠结,开头到底是“举头”还是“头顶”呢?这个念文科却在上大学伊始就渴望环游世界的高才生,在也动了想体会一下逃课、通宵泡网吧的歪心思后,却坚定地选择了一定要好好学习,就像认真对待曾经主编的文学院刊一样。四年也好,或者三年、七年,总之,他知道青春与芳华会转瞬即逝。这个世界,总有人年轻,总有人比你年轻,比你厉害,却比你更低调。

“春光普照一张唯美的脸。”随后他又记道,“要让自己身体里善的东西,力所能及配额给身边的人。或许微小的一份给予,对别人来说,就能支撑他们早已万念俱灰千疮百孔的心。”

郑书记对廖一凯的评价非常高,原话是:“长得帅的年轻人很多,但长得帅的作家寥寥无几。”

“书记,不敢当!我不是作家,充其量只是个文学爱好者。”阿凯一边不好意思,一边一个劲儿地说“哪里”“不会”“哪有”。

当初刚来幻海上班,一向有经营头脑的靳虹,用作家这个噱头给书店造势,阿凯的Title还不是执行店长,而是“驻店作家”。原来,幻海所在的行政区域六合区大多是回迁户。彼时这座古城的初代居民,他们的后代,子子孙孙,通过勤劳的双手建造成为超级大都市后,在像是竹笋一般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群之间,昔日住宅便显得灰头土脸。拆、搬,成为二十年前幻海的一项大工程。那时哪里有什么六合区,这边还是一片荒山野岭。此外,还有一个不能被轻易提及名字的湖,在已经算是西郊的六合区的更西边。在新的行政区,充满市井的烟火气,是幻海最大的亮点。在近乎无情的幻海,这边才是有血有肉,允许哭泣的地方。这两年,已经人口爆炸的幻海,甚至觉察出丧失文化底蕴的幻海,开始锁定对这座城最具感情的老一代幻海人,拟打造许许多多带有文化韵味的新地标,让崭新的六合区充满浓浓的古味。

在读书很少的靳虹眼里,认为办过校内文学刊物的阿凯,就是一名作家。她鼓励他要自信,要相信终归有一天会出版属于自己的作品,暗示他,书店注册的“十三月文化有限公司”,具备出版与发行的资质,想出书,看看未来怎么操作。

人最为奇妙的地方,是在于走路时忘记目的地。首先,他为什么要来到幻海这座超级城市?其次,他为什么选择留在幻海书店?他还清楚地记得吗?

 

 

 

 

 

(本文为鲍磊著长篇小说《幻海》节选,作家出版社2023年11月版))

 

作者简介

 

鲍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蒙古族,1982年生于内蒙古赤峰市,现居北京。2004年开始写作,两度被内蒙古作协推荐至鲁迅文学院民族班与高研班学习,2008年毕业于内蒙古大学文艺学专业,文学硕士。文学创作见于《人民文学》《民族文学》《诗刊》《小说选刊》《中国校园文学》《青年作家》等文学期刊。文学评论见于《文艺报》《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中国教育报》《中国妇女报》《北京晚报》《四川日报》等。出版长篇小说《夜照亮了夜》《青春是远方流动的河》《幻海》(入选中国作协2023年度“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短篇小说集《飞走的鼓楼》。曾任互联网旅游频道主编,走访过全球二十余个国家与地区。

 

 

 

 

文章推荐:任淑媛老师(宁夏大学)

图文编辑:吉一宁(宁夏大学)

责任校对:荆炜琪(中央民族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