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城”的风致与情韵
——评马占祥的诗集《云尽处》
火东霞
宁夏回族诗人马占祥诗集《云尽处》,接续之前诗集《半个城》《西北辞》《去山阿者歌》《山歌行》《陌上歌》所建构的“半个城”的地域风光和诗性感悟,持续用温润的诗歌语言建构了西部边陲小县城区域干旱少雨、大风肆虐、河水薄薄、身影寂寂、石头嶙峋,孤独、寂寥、脸面风尘的“半个城”诗学地域形象。马占祥的诗集《云深处》中交织着两种诗歌情绪,一种是传统古典诗人、以及当代边塞诗或新边塞诗人对自然风光、田园景象描绘与摹写,对田园精神的守望,以及失去家园的哀伤。另一种是对琐碎的日常生活和孤独、隔阂、焦虑、无奈等日常情绪书写,表达作者对日常人生、人情与人性的思考。
一、摹写“半个城”的风姿,感悟西部边陲小城的自然画卷,感怀往日的田园生活
西部诗歌对西部自然地域的独特书写,描摹了美妙的西部风光、展现独特的边地民俗。昌耀诗歌对西部、青藏高原深刻的“荒凉体验”,丰富了中国当代诗歌精神内涵。沈苇诗歌深入挖掘了西域的自然历史所蕴含的美学意味及价值内涵。宁夏诗人杨梓对西夏文化的深入思考,对西夏历史的神性仰望;王怀凌对西海固撂荒的土地、遗忘的生灵和抗争的生命书写;单永珍对西海固的超验的神秘展示等;一个个阐释了特定自然地域文化对诗人创作的影响,以及诗歌的地域元素、地方经验、在地情感。耿占春认为“地理环境帮助诗人更深入地认知个人经验及其特性” [1]杨义认为,“自然和人文的融合,养育着人类,升华出人类肉体和精神”[2]。诗人生活的地域环境,塑造了诗人独特的气质。诗歌是对特定地域的自然风光、风土人情和价值情趣的再造,创造出形象性与情感性共存的诗性世界。正如西海固诗群形成的根本原因是西海固地区沟壑纵深、山梁沟连、雨水稀少、十年九旱的恶劣气候条件,以及西海固地区生灵与自然的依存与韧性对抗。“水分十足”的黔南诗歌,正是对淫雨霏霏,阴雨的绵长的地域特征的书写,使的黔南诗歌郁结着化不开的情愫。钟灵毓秀的湘西大地,浸润了苗族诗人石太瑞诗歌一幅幅纯粹自然、古朴醇厚的湘西画卷。地域诗人往往在地域坐标上,建构自己的诗性王国和地理图志。诗人马占祥坐拥“半个城”,摹写“半个城”的风姿,感悟自然画卷,感怀往日的田园生活。
(一)摹写西部边陲小城风姿
马占祥建构的“半个城”诗学形象,与现代文明意义上的城市有区别,同时也与传统意义上的乡村拉开了距离。在中国传统文学中,城市“是吵闹、俗气而又充满野心家的地方”,乡村则“是落后、愚昧且处处受到限制的地方” [3]。中国诗人向来向往田园、亲近田园,寄情山水,对乡村怀有天然的深厚情意。马占祥的生活的“半个城”是非城非村,也是亦城亦村的,他缺少了为五谷劳作的艰辛,也少去了大城市的喧哗与嘈杂,是诗人喜爱且充满诗意的地方,诗人以“半个城”,也就是同心县为轴心,用脚丈量“半个城”及其周围的土地,用心体验“半个城”的风姿。
马占祥的诗集《云尽处》继续了之前诗歌对半个城的熟悉的自然地理、地貌、植物、作物的摹写,深入“半个城”的腹地,用山水画的笔法,勾勒“半个城”的自然气候,如云朵、沙尘暴、大风等天气状况和气候变化;拟写“半个城”的植物状貌,如红柳、槐树、沙枣树、枯槐,香茅草、刺玫等植物的长势、样态;摹写如羊群、马群、麻雀、喜鹊、红嘴鸠、野鸽子、黄鹣子、鹞鹰等动物活动,描绘出一幅西部边陲小城的狂风肆虐、植物低矮、山花瘦小、鸟雀疾走、羊群与山峦为伴的写意画。如《夏天,晚风吹过羊群》 :“牧羊的人,与一块陷入沉思的石头对望/他们都不会说话/羊在山坡,吃一口草/看一下天空//夏天,晚风吹过羊群时/香茅草和燕芨芨草的嫩叶/会轻轻摇曳、低头/多么像给羊群深深地鞠躬”如又《落日一种》:以及“一座山跑过一座山和另一座山/用寺庙,接住余温/山风说出的词语是祈祷/是最后一个合住眼睛的/轻微的安静”,诗人用写意、点染的笔法,写实的意象,生动传神的刻画出,万物交流,生灵互动、和谐交融的状态。如《不熄之火》“我信这北方的地下有火/地上,长出来火苗/是红柳、沙枣树和枯槐”“有些火苗会飞,飞起来的是/麻雀、喜鹊、红嘴鸠和野鸽子”“阔大的火,也会烧着/山里的马匹——他们披着云朵奔跑”这是对“半个城”,热浪滚滚的,如火灼烧的夏日景象的描绘。如《山羊径》:“山顶上,停着山羊/山羊背上,停着云朵/云朵上,停着光芒/当时,光芒之下/一只山羊,背着漫天金子”,诗人用特写笔法,抓取 “半个城”山羊、云朵,勾勒出天地辉映,山羊与云朵呼应,天苍苍、野茫茫的山川沟卯的画卷。
诗人还善于用云青草、乌鸦、山羊、石头等多种意象叠加、简笔勾勒方法,营造出绿白相间、黑白搭配、色彩和谐、景象辉映、生灵互融诗意状态。如《山羊径》:“野火烧青草/青草茂密/乌鸦念经/石头做纸/山羊的白,或者黑/就像一是一/二是二”。如《一树杏花》诗人捕捉到着那隐居在山里的一树杏花,在人迹罕至的方法,独自绽放,任凭山风吹拂的自在与任性,体会一缕不请自来的阳光的惊奇,以及路边花园里泥土的芬芳,和隐藏在刺玫和闹市中花朵的含蓄自在。
(二)体验生活的富足与精神的失落
随着现代文明的推进,“半个城”也发生山乡巨变,大风施虐的自然生态得以旧貌换新颜,生态的改善,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安居乐业,生活富足,但是却带走了“半个城”曾经熟悉的记忆和乡愁,留给诗人淡淡的惆怅与忧伤。“楼宇有了新的脸面”,遮挡了肆虐的大风,“很好的阳光,扑在店铺门外”, 生活在其中的人们褪去了沧桑、没落与灰头土脸,过上了富足的生活,“有人饱餐。有人在车辆上拿着自己的文件”(《银平路》),“穿过县城的路上”,“遇到的人,他们脸面干净”“那里有千亩枸杞/宁夏腹地,万物都有很好的安排/我路过的村子一个接着一个/每个村子里都有炊烟”(《元月十二日》)。但同时带走了诗人的回忆和乡愁,留给诗人“一点微小的惆怅”,因为“多少年前,这里叫卖声已经被拆迁/我遇到的人,都是陌生的/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他们,已认不出小时候的我”(《银平路》)。留着诗人在“半个城”的忧伤与感慨。“我在北方微小的县城里”“念不出西北苍茫的文字”“有一点小小的忧伤,小小的/藏在广阔的西北,更微小的一隅”( 《更广阔的》)“有人/也有丝缕状的,薄薄的乡愁”(《元月十二日》)。
在“半个城”,我成了精神的流浪者,无法存身。如《断章》“古籍里的王,草鞋芒杖,是我的前身/今世,我找不到来处,修正的汉字里我无法存身”,想离开另一个自己,找到来时的路。 我会迷失了自我,“我都不认识——即使我来自同心/这里也没有花路坡、庙儿岭和清水河”“我没有换掉自己,还是那个土气的人/在银川的同心路,一路迷路/反复寻找归途” (《同心路》)
二、书写“半个城”的日常生活,享受日常生活的惬意与情韵,体验人生寂寥与无奈
(一)坐拥“半个城”,享受日常生活的惬意与情韵
诗歌对“日常生活”的关注是二十世纪以来现代哲学、社会学与文学研究的重要内容。不论是西方哲学、社会学,还是西方其他后现代理论,都对“日常生活”给与了关注。当代中国诗人以日常生活入诗,始于“第三代”诗人反叛朦胧诗,“第三代”诗人排斥传统诗歌的宏大抒情,拒绝歌颂英雄,以日常生活入诗,书写小人物的日常生活琐事,关注生命中的孤独、无聊、恐惧、焦虑等情绪,形成了第三代诗歌日常诗学。
马占祥的《云尽处》,对日常生活的客观描述,对日常生活的感悟与体验成为其诗集另一个主要内容,其中《一个人的小城》《此处》《傍晚,我们说起夕阳》《长堤》《等明月来》等诗歌中,书写诗人怡然自得地享受着远离尘嚣与喧哗的自由与惬意,过着独居、品茶、读书、赏景、谈论电影宗教和哲学,不仅是诗人,“半个城”的人们,也诗意地栖居在这里,悠闲的遐想、喝茶、听秦腔,形成了“半个城”日常审美诗学。如:《一个人的小城》“现在就我一个人了,喝自己的茶/看自己的书/说自己的话”客观描述在“半个城”,远离俗世的烦恼和纷扰,享受着品茶、读书、赏美景的独居生活装填。又如《此处》:“此处甚好:看古代的书/喝明前茶,一朵云挡住月亮的侧脸/此处不在庞大的现当代//纸页上,文字交付于美好的摹写/我只喜欢形容词,让我惊叹于身在小城的一隅/目视辽阔的星群如前世留下的尘埃//此处甚好:无人可谈人间诸事/有人敲门‘我心里一池春水,波澜/刚好涌起,浪花、游鱼如今已老’”,坐拥“半个城”,诗人乐哉悠哉,这是生活在闹市的人们无法体验到,在傍晚时分,约三五好友,煮茶、看画,谈电影、谈论宗教和哲学,赏数星罗棋布的村落。如《傍晚,我们说起夕阳》:“朝阳村布局如棋子/马孝礼是一枚;杨国旗家是一枚/清水河对岸,马家湾村也是一枚/我们在村子里煮茶看画//我们谈论电影,谈论塔科夫斯基/谈论宗教和哲学。傍晚/在回家的路上,我和你说起夕阳时/一轮巨大的落日,刚好披雪立于山巅”,生活在“半个城”,人们,诗意地栖居在这里,没有操持生活的劳碌与烦恼,享受着生活诗意与浪漫。如《长堤》:“不用操持五谷/不再用一把梯子试图爬上云朵”“试图将所有的阳光抱在怀里”“满怀爱意,多情地坐在几株红柳旁边”又如《山中饮茶歌》:“倒清茶一杯,与三五芨芨草对坐” “天地寂寥/我们一杯一杯/饮不尽人间温热”悠闲的遐想、喝茶、听秦腔,甚至还想着来一段消磨时光的爱情。如:《等明月来》“有人在星空下想着过去的事情/也有人喝茶,静坐在秦腔里/复习一段爱情/或者,一场王朝里的剧目//要是有爱情多好呀/被风消磨的时光/正好有人相陪/等明月姗姗到来时/一起坐在小河流淌的/城郊之外”
(二)深入“半个城”,体验百味人生
《云尽处》是对日常生活的诗意与浪漫书写,《一节烟火》《冬至》等诗歌,诗人是对日常生活的琐碎、人间的烟火、季节的轮回、人生的迷惘、挫折与困顿,以及人与人之间的隔阂等问题的思考。
关于日常生活琐碎的体验。在《一个人的小城》《应该拥抱晚风》《使我徒然的》《你给我说的》《一天的时光》《心脏》《速效救心丸》等诗中,诗人对日常生活困顿、无奈、孤独、迷惘、挫折、无奈、忧伤、失意,乃至疾病、服药等人生日常问题体验与思考,这种体验是诗人个体的,也是普遍的,是日常生活的智慧与哲思。如《使我徒然的》“我找不到来路/这是我在县城有时也要思考的问题/山峦横在眼前,路途曲折在别处/一会儿在高处看到夜幕/一会儿在低处陷入无边的迷途/一直走,停不下来/像是要寻找什么/像是要找到什么/最终,看到远处存在里阑珊的灯火”是对迷惘、挫折等人生问题的体验与思考。如《速效救心丸》“你服下小小的药丸/它给你的心脏以抚慰/以便你能平静地面对/体内的病症和体外的风声”是对服用药物治疗疾病的思考。如《一节烟火》《冬至》《出门的人》等对日常家庭生活、季节的轮回、出门等问题的思考,“年年盛开,有人看到/年年败落,有人看到/年末了,风吹起来/时间的页码又要清零”,这是简单的日常生活,也是生命的运行规律,这就是生活的诗意。如《出门的人》“出门的人,只是坐标的变换/心里的人没有变,如果/眼里总有呼啸风沙”,描写出门的人心境,无论经历怎样的路途和跋涉,但心中永远是不变的心性与执着。
关于爱情的含蓄而客观、隐忍的表达。爱情从来是诗歌表现的永恒主题,不同的诗人对爱情的表达方式不同,或热烈、直白、奔放,或忧郁哀伤,或温婉缠绵。第三代重要诗人韩东,善于从日常场景中捕捉意象,表达对爱情的感悟与体验,让爱情诗从抒情、崇高、神圣、繁复的意象的表达中解脱出来,让诗歌回归爱情原初体验,回归感受与感悟。在马占祥的《打开的门》《下雨天》《不相见》《写给你》《你在哪里》《内心有一团火》等诗,就是运用写实的、日常白描、细节抓拍的笔法,日常描述语言,书写对爱情的思念、等待、期盼等原初感觉、感悟,写得含蓄、内敛、逼真、感人至深且意味深长。如《打开的门》“今天,门依旧开着/我等的人没来/灯盏也没打开”用“门依旧开着”和“灯盏”这样可触摸可感知的意象抒写等待爱人而未果的失落感。如《你在哪里》“你在哪里?这傍晚的余光里/我的信件该投到谁的手里/你在哪里?我手中的花朵/多么多余”用信件无处投递、花朵无法送出表达爱情的失落。又如《不相见》“我抱着书本,等你的消息/沿途的槐树不怀好意,扔掉了多余的叶子”,写等待爱人等得树叶都落了,都没有等到对方的无奈。如《写给你》“我散步的每个地方都是你的街道/我路过的茵郁都在等待一个人/你知道,我仅有一生,没有多余的/没有多余的留着空白/我见到的路,都在你的一边/我不失望,失望是隐秘的”,以内心独白的方式,写思念如影随行的强烈,遥遥无期的漫长,乃至注定失望的状态。如《内心有一团火》“有时候,我就一直想着一个人/一遍一遍地想,一遍一遍地走过每个来路和/去处。有时候,需要一首歌搭救一段心境/需要一杯酒,浇灭心中的纷繁的念想”,描述用歌曲消愁,用酒解愁,释放时时萦绕于内心的相思苦闷。
关于距离、远与近、亲近与疏远,隔阂与交流。物理空间上的最近的人,最亲密的关系,却往往是心灵上距离最远的人。这是很多诗人思考和表达的主题,顾城《远和近》就是对距离和亲密关系的深刻思考,诗人用“你”和“我”之间的距离与“你”和“云”之间的距离作对比,表达了一种难以言说的亲近与疏远之感。马占祥在《云尽处》诗集中也同样思考和体验着这一哲学问题。如《我们》“我们之间的阳光已经撤离。多余的风轻轻吹来,停在/一堵坚硬的墙前。我说出的词语有锋利的一面/你留下的背影,像碑”写夫妻曾经是亲密的生活生命共同体,因生活的种种风雨,吹散了曾经的温暖与阳光,只剩下了彼此伤害的言语、冰冷的背影、乃至冷漠。如《我们的距离》“仅仅,一条逼仄的河/仅仅,两排槐树”“期间没有过渡”,写夫妻如同两个熟悉的陌生人在同一个空间里生活,但没有任何交流与互动。又如《她》“我看不到她,绿萝和仙人掌会和我说话/看不到她,一页纸上的文字就老了/趁着夜色出门,月光万丈,没人喊我回家”,写描写日常夫妻之间爱情,就是日常说说话、喊对方回家吃饭这么庸常琐事。
马占祥的《云尽处》是现代的,也是传统的。传统在于他对西部自然地域诗歌传统地域性、民族性书写的继承,现代在于运用失去象征的描述语言,书写对日常生活、日常人情、人性的思考、感悟与体验,无不沾染着孤寂、无奈与失落的情绪。
诗人昌耀之所以能突破西部诗歌对“异域风情”的迷恋,深刻揭示出西部大地的“荒原体验”,根本原因在于他并不是以观光者的姿态和心理来领略西部,而是融入诗人对时代的召唤、命运的超验悸动,他的诗歌哲学是从西部本土生长出来的,同时也深深地刻上了西部本色精神的烙印。诗歌如果仅仅停留在自然和日常生活中的感悟、体验,而缺少超越“小我”的更为在深刻的主体化价值和理想化的经验,诗歌就失去了卓尔不群的生命力。把日常生活和自然风物从习惯的昏睡中唤醒,赋予日常事物奇妙的魔力,激发一种超乎自然的感觉,让平常之事并不平常,无诗意的事物蕴含着深刻的诗意,发现自然物象背后的奇异、惊异、隐喻与意义,是马占祥诗歌需要进一步开掘和思考的问题。
作者简介:火东霞,宁夏师范大学教师,副教授。
文章推荐:任淑媛老师(宁夏大学)
图文编辑:冶明花(宁夏大学)
责任校对:刘深(宁夏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