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观察 | 李霞:词语的返乡与重构 ——马占祥诗集《云尽处》读札记 发布日期:2025-04-30   点击数:39  

 词语的返乡与重构

——马占祥诗集《云尽处》读札记

李霞

《云尽处》是宁夏诗人马占祥的最新诗歌作品集,分为“山羊经”“绿萝谣”和“明月章”三辑,共收录诗歌123首。马占祥多年的文学耕耘过程中,语言始终是他坚守的底线之一。作为诗人,他以语言为手术刀,既解剖现代生活的真实烟火,又重构精神向度的诗意空间。这种对语言本体的深入探索与自觉运用,不仅完成了对故土风貌的精神测绘,更在汉语诗歌版图上留下了独特的表达印记。本文试图沿着诗人自述的“在词语的丛林里寻找诗意”这一路径,从词语的聚合、语词的搭配以及词意的再生这三个维度出发,以期揭示词语与土地持续摩擦后所产生的诗意联结。

一、词语的聚合

《云尽处》带来的惊喜是显而易见的:这是诗人对其生存环境以及其中一切长期观察与沉思的产物。诗人马占祥一直“怀抱着能量巨大的精神云图、记忆图景和现实情势”,持续不断地强化对自己生活空间的抒写,让地方经验在诗歌场域中一次又一次地发生重组。换言之,诗人通过诗歌润色现实,赋予其诗意。

这些诗歌呈现出感受细腻、审视冷静以及思考沉稳的气质,常常具有咏物和自察自省的特征。诗歌节奏整体趋于平静和缓,诗人从容沉默时,周围的一切似乎能自主镇定。于是,语义关联强、语义关联较弱、甚至没有语义关联的名词,便开始在特定空间里进行投射与聚合:  

山顶上,停着山羊/山羊背上,停着云朵/云朵上,停着光芒/当时,光芒之下/一只山羊,背着漫天金子 (《山羊经》)

“山顶”“山羊”与“云朵”“光芒”为跨域范畴,诗人将其聚合在一起,既形成了垂直的空间套叠模型,又构造了完整而富有层次的隐喻体系。“山羊背上,停着云朵”象征山羊承载着轻盈或自然的事物;“云朵上,停着光芒”赋予云朵璀璨与光辉。同时,顶真结构让每一句的结尾词,不仅是前一句的喻体,还是下一句的本体。

这些看似简单排列的物象,在同一聚合空间里互相交织、彼此映衬,有效完成了从物理存在到精神价值的嬗变——山羊的脊背成为云朵的停驻地,云朵的表面成为光芒的着陆场。最终在视觉场域中,实现了从实体(山顶)到虚体(漫天金子)的维度跨越。

诗歌措词往往被视为诗歌最为突出的特点。诗歌中出现的词语,扮演着筛选或过滤的角色,负责“将‘无诗意’的语言从诗歌中清理出去”。诗人马占祥亦是如此,他聚焦于个人体验,在诗歌中自觉拓展词语的聚合空间,使日常生活和流动场景得到最大化的显影。

在《夜晚》中,诗人让常与神性关怀绑定的“护佑”一词,反复出现三次,以此来解构夜晚的传统语义:赞美文字沦为失效符号,月光降格为不能抵达的物理现象,睡眠异化为不易得的奢侈品。“开始一个一个数书中的字”将视觉行为换为触觉动作,诗人随即又联想到面对羊群的牧羊人,暗示了思想放牧的孤独处境。诗歌最终在“来路”这一未完成时态的空间里,让“柔软的光”成为未来的承诺,从而呈现出当代生存境遇的一种双向辩证。

在另一些诗作中,马占祥以“平行原则为轴心”,使其成为诗歌文本的基石。《河西集市》极具人间烟火气,通过词语的平行陈列,来构建现代性景观的精密结构。诗歌以双重平行清单展开:前半段是“医院-司法所-邮局-派出所-学校-法庭”的权力机构,后半段是“牧甫通讯-烧饼店-兽药经销部-综合商店”等系列的民生业态。

在这中间,诗人插入了“槐树-杨树-柳树”的自然意象。当“蜀葵有白的、粉的花朵接着路过的尘埃”突然打破严格平行时,恰恰揭示了更深层的场域,即行政理性与市场逻辑之外的生命自组织力量。这种词语的并置,让诗人产生“大部分是按/人的需要设置的。只有小部分/不是的认知,从而也使读者在字面清单中,窥见了社会空间的立体图谱。

二、语词的搭配

于诗人而言,有什么还能比他与词语的关系更激动人心和更危险”呢?马占祥总是能通过精妙组合的词语,准确表达自己的内心。他对词语的态度,在诗歌中亦有充分的体现:

关山在南,山上的松树逐渐减少/这是警告。我在北风之后抵达/对于四月的下午,我不能缺席/即使北风逐渐凉下来/人群里没有人朗诵诗歌/那都是对于关山的悖理/应当被弃绝——不能使词语受辱 (《关山》)

随着松树的日益稀疏,“关山”这一精神坐标正在悄然崩塌,其背后所映照的则是词语纯粹性的丧失。北风裹挟的寒冷不仅只是物理气候,更是语言环境异化的象征。当“朗诵诗歌”的仪式被消解,词语便沦为沉默的符号。诗人将这种异化定性为“悖理”,并以“北风之后抵达”的主动介入完成救赎。对悖理的“弃绝”是诗人对词语的偏执守护,而正是这种近乎苦修的虔诚,才让诗歌成为抵御精神荒漠的最后堡垒。

在其他诗歌中,“词”或“词语”这样的字眼亦会直接出现,诗人以此毫不掩饰地表明自己的语言观。“江山会静下来,成为一个词语(《明日即有大雨》)”;“一个词里,描绘春天的样子(《去年之词》)”;“有闪光的词语在独自奔跑/有掉队的词语走上歧路(《明月章》)”。从这些诗句中,不难看出,诗人对语言本质的深邃思考:词语不仅是命名工具,更是建构现实的容器;不仅是静止符号,更是持续生长的有机体;词语一旦脱离创作者,便在语言场域中开始自主漂流,既可能迸发诗意灵光,也可能滑向意义的企图。

马占祥对词汇保持着一贯的敏感,他主动打破基本的搭配形态,对其进行超常组合。整体来看,诗人以拟人或拟物为主要抓手,借助“中心词与限定词之间关系的转换”,超越语义边界,颠覆传统感官体验,挣脱惯性思维枷锁,从而有意增强语言的陌生化效果。

《云尽处》中,很多诗歌都诞生于夜幕降临前或后的时刻,正是这一时刻所营造的静寂感,才于诗人而言“每一个夜晚都有它的意义(《内心有团火》)。”这些诗作在很大程度上是诗人与自然产生情感共振,在夜晚涌动的生命哲思。如《夏天,晚风吹过羊群》:

牧羊的人,与一块陷入沉思的石头对望/他们都不说话/羊在山坡,吃一口草/看一下天空/夏天,晚风吹过羊群时/香茅草和燕芨芨草的嫩叶/会轻轻摇曳、低头/多么像给羊群深深地鞠躬

当牧羊人与石头进行凝视时,生命等级在无声无息地消解。在“都不说话”的静默中,人性与物性在晚风中完成了交融。这种角色倒置,打破了以人为中心的视觉霸权。低头“吃一口草”、抬首“看一下天空”的复调动作,将生物本能提升到形而上的高度。诗人对动作的陌生化切割,使日常放牧场景获得了庄严感。当草以“深深地鞠躬”姿态向羊群致意,食物链的残酷逻辑便被诗性瓦解。诗人的这种逆向伦理建构,让不同生命形式于存在的天平上获得了等重的尊严。人与石头对望、石头不说话、羊看天空、草给羊群鞠躬,每一个词语看似都是脱口而出,但一经诗人组合排列,却又全都脱颖而出。从这种别致的语词搭配中,不难体察诗人在语言运用上,所展现出来的审慎与专注。

这种审慎与专注,在其他诗歌中亦有显露。比如《斗篷之歌》中,“梨花披雪”突破了“梨花似雪”的静态比喻,一个“披”字便赋予梨花动作意志。“梨花披雪”后,又“借来一束古代的月光”,而这束月光则是“给披着斗篷在官道上寻找前程的人”的。“梨花”与“月光”两个异质意象的联结,消解了现实场景的平庸。

在一定程度上,诗歌投射出了诗人对精神原乡的追寻姿态。“我就是那个人啊”的指认,蕴含着诗人深刻的身份焦虑。即便如此,但诗人还是声称“依然坚定地信奉”,信奉“北方的风尘吹皱河流的哲学”。动词“吹皱”与“哲学”并置后,让人的感官经验与理性思维发生碰撞。最终,诗人将宏大的宇宙图景收束为微观审视——“打量轻轻飘落的月光”。

这种视角的矮化,表明诗人对存在本质的祛魅。打量月光、月光轻轻飘落,这种超常的语词搭配,在词的关系中形成了一种张力。诗人以“打量”的动作面对永恒的意象,让冲撞的矛盾和解,并显现出自己直面虚无的勇气:在解构崇高的过程中,重建个体存在的意义。

三、词意的再生

在《云尽处》里,小县城的风物一目了然,它们拥有独特的生命历程和历史印记。诗人专注于回溯这些长久被忽略的物,重新审度被钝化了的语言世界,对词语之间“老掉牙的关系实施异质化处理”,从而赋予它们新奇与特殊的韵味。

正是基于这种成熟的诗歌态度,马占祥将词语与“有意想象表象”紧密结合,让其向着想象力与可能性这两个维度不断延伸,以实现在特定语境中的创造性转化。很多诗歌,尽管题材常见,但马占祥仍用自己的词语,使其展示出了新的诗意。

比如“月”,虽然是个传统意象,但在诗人笔下,诞生了一个又一个独一无二的圆月:有“慢慢抬起皱纹丛生的脸面(《山谷的美学》)”的圆月,有“袖手旁观(《我在花园中看到圆月》)”的圆月,有山中“清淡(《山中饮茶歌》”的圆月),有“高悬于天顶的背景(《中国的北方》)”中的圆月,还有被影子“轻轻托起(《山间月》)”的圆月。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或许这也是诗人的一些自我写照。

的确,我们从中能感受到诗人“更喜欢诗歌中那些轻盈的东西”。单就“月”这一意象而言,除圆月以外,诗人还书写了大量不知圆缺的月亮与月光。在《月末》中,诗人以“我想看月亮”的原始欲望,说出了现代性困境——人造光源对自然诗意的遮蔽。但诗人并没有沉溺于简单的二元对立,而是通过“月亮里/山峦参差/河流蜿蜒,草木葳蕤”的转喻,表达对纯净自然的向往。“树木要是再密一些/月亮里,就会漂浮起几朵好看的/人间白云”,暗示出了一种理想化的和谐共生状态。

诗人对月光的描写,更富有想象力:“北方的月光,给烽燧添上好看的银色背景(《烽燧》)”“在山间/散养的月光/干净地照在北纬以上的河流(《西风苍茫》)”“水里的春天有一节月光的尾巴/晃着——搅碎的银子,买不来一朵完整的云(《明月章》)”“夜晚,当归于静寂/时代的夜晚呵!有人洗净书目上的灰尘/念念有词:你/给我开门/打开月亮的光(《一节烟火》)”。这些看似轻逸的诗行,实则巧妙地隐藏着令人惊叹的诗意。

诗人用语言的弹性,来更新我们对日常与自然的感知。如《良夜》中的诗节:

一缕月光不请自来。在过去的傍晚,它会照耀路人/农夫和失眠症患者。它是清晰的/也是公平的,分别在他们的眼中放下一点光芒/如今,它只是爬到西山顶上,一动不动地,打量人间

月光被赋予主动性,虽是“不请自来”,但这一行为却并非冒犯。月光从“照耀”变成“打量”,动词转化暗示着关系的异化。曾经的月光是药,能够治愈孤独;如今的月光是镜,映照的则是疏离与困境。诗人在“放下一点光芒”与“一动不动地”的对比中,构建了一个充满哲思的诗意空间。

当前时代,诗意的语言正遭受着荒疏的境遇,而诗人马占祥对此已经有所察觉:“语言的疼痛/像一片空着的水(《明月章》)”。面对“这失败的表述(《月季》)”或“我不想说话(《一只麻雀飞走了》)”的时候,诗人选择让沉默成为最诚实的自我言说,用“我写不出来(《我在花园中看到圆月》)”“没有形容词可以赞美(《明日即有大雨》)”这种直白表达来传递无法言说的情绪。譬如《独自说话》:

喝口水,补给一天末梢的干涩/屋外的风声还在奔波,发出的呜呜之声/不能说明它的来处:它只是路过北方/涉水而来,捎一段夜色给我/让我说不出话来

风声具象化为“只是路过北方”的旅行者,并且来时还“捎一段夜色”。当时间性的“夜色”转化为可携带的实体包裹,则暗示出外部世界对个体意识的强制渗透。终局的“说不出话来”,表面是一种失语状态,实则包含着多重元素的震颤:风声呜咽带来的哀伤,夜色包裹引发的孤寂,还有北方符号唤醒的乡愁。此时“说不出话”,恰恰是最精确的情感表达方式。诗人喜欢在诗歌中向电影大师致敬,他们的名字亦直接出现在诗歌中:“看塔科夫斯基,看伯格曼,看戈达尔(《虚无论》)”“我们谈论电影,谈论塔科夫斯基(《傍晚,我们说起夕阳》)”。据此或许可以推测,塔可夫斯基通过“无声”表达影片主题的手法,在某种程度上对诗人产生了些许影响。

诗人曾在访谈中说:“汉语语境下的诗歌是无法消亡的,汉语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不断衍生诗意。”一直以来,诗人从词语本身出发,将西北的干燥与苍茫、个人的孤独与坚守、时代的裂变与延续融为一体,创造出独特的既深植大地又超越尘世诗意境界构筑一座极具文域辨识度的精神“县城”。

为抵达现代诗,诗人仍在词语的丛林里不断找寻,并反复给自己强调“诗歌的底线是要守住的,否则你写的就是汉字而已”。对于这样一位对诗歌充满热忱与敬畏的写作者,我们应该满怀敬意。当然,我们深信并期待,诗人会一如既往地“努力开出自己的花朵(《伐木》)”,还会呈现出更多使人赞叹的诗歌。

作者简介李霞,回族,上海大学文学院2023级硕士研究生,宁夏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见于《中国校园文学》《天津文学》《山西文学》《朔方》《黄河文学》等。

文章推荐:任淑媛老师(宁夏大学)

图文编辑:冶明花(宁夏大学)

责任校对:刘深(宁夏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