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尽处》:淬炼的火
陈榆菲
“宁夏腹地,万物都有很好的安排。”(《元月十二日》)宁夏同心县兼具扬黄灌区、干旱山区与旱作塬区三大景观,长期处于这一场域中,诗人马占祥的诗歌创作明显呈现出地方志书写的特征。其中,与火有关的意象构建了抒情诗学的主要审美维度。
“宁夏腹地,万物都有很好的安排。”(《元月十二日》)宁夏同心县兼具扬黄灌区、干旱山区与旱作塬区三大景观,长期处于这一场域中,诗人马占祥的诗歌创作明显呈现出地方志书写的特征。其中,与火有关的意象构建了抒情诗学的主要审美维度。
宁夏地处温带大陆性气候区,常年干旱缺水。从中国传统哲学中的五行学说来看,这一现象代表该地区火元素过盛;在马占祥的诗歌中,则较多表征为火的意象,这一意象不仅表现为简单的能量形式,更成为了诗人生命哲思的载体,展开了多层次的诗学象征意义。宁夏的广袤与粗粝尽管“适合宏大叙事的体征,适合用气贯长虹的词语去修饰与关怀”,马占祥却“选择了小,选择了轻盈与温柔”(《在词语的丛林里》)。在他看来,诗歌的力量不仅在于其宏大的叙事,更在于对细微之处的关怀与呈现。从书写对象到书写方式,这一小而美的关怀在马占祥最新的诗集《云尽处》中得到了细致而全面的展现,是他对现代诗歌抒情功能的重新探索。借景抒情是中国诗歌自古有之的重要表现手法之一。马占祥在个人经验中发现,现代诗歌存在的困境存有“多陷于叙事的洪流中,抒情的功能大为萎缩”(《在词语的丛林里》)的境况。基于对诗歌内部风景的这一洞见,他在诗集《云尽处》中,尝试抛却以往《半个城》等诗集中侧重叙事的书写方式,重新回归诗歌本有的抒情功能,以地方为切口表现现代人的生存状态与精神世界。这种转变不仅体现了他对诗歌本质的深刻理解,也展现了他对宁夏这片土地的人文关怀。
《山羊经》一诗中,马占祥用疏松的段落、简短的句式与干净的语言,反复描摹着“十月,山羊上山坡”的场景,使整首诗显得怡然肃静。例如“野火烧青草/青草茂密”一句,化用了白居易笔下古原草“野火烧不尽”的形象,却以更为平静的情感流动,展现了青草顽强的生命力。正如马占祥在诗中的自白,只有用“一种慢速度的抒写”,才能更接近书写对象的本真面貌。这不仅体现了诗人对自然的深刻观察,也蕴含着诗人对于生命循环往复的哲学思考。这种思考与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对火的精神分析不谋而合。巴什拉对火进行精神分析,发现人们对于火的情结融合了生的本能与死的本能两种感受。火在燃烧的过程中,需要不断向外辐射能量以确认自己的存在,这是一种不断濒死又重生的状态。马占祥省略了青草焚烧后重新生长的时间,直接描绘了青草在野火的焚烧后依然茂密生长的景象,更突出了生命力的顽强与永恒。通过这种平静而深情的抒写,诗歌传达出对生命本质的敬畏与尊重。
在《云尽处》的其他诗篇中,马占祥将火的意象与大地紧密勾连,进一步深化了对生命与存在的思考。在大自然中,他将“红柳、沙枣树和枯槐”视为从大地深处生长出的火,将“麻雀、喜鹊、红嘴鸠和野鸽子”描绘成大地上飞舞或溅起的火;甚至当他与一座山对峙时,他感受到这座庞大山体的内部也在燃烧着火焰。这些意象的铺陈,源于他深信“这北方的地下有火”——一种永恒的生命力。而在人们活动的主要地带,马占祥也常常记录由火引申而来的烟火与灯火。火是人类文明诞生的象征,烟火与灯火则代表人们生活的痕迹。他以“小县城里的烟火气息”为着手点,将叙事性的元素碎片化,以增强诗歌抒情的功能。例如,在《一节烟火》中,他主要记录了一个人阅读小县城的古籍、另一个人做饭的叙事片段,同时刻意隐去了人物的具体身份特征,仅用“一个人”“另一个人”“你”“有人”等人称代词指称,在降低人物辨识度的同时,让读者更易代入其中。另一方面,马占祥通过“普遍的焦虑”“时代的夜晚”等词语,将小县城的故事置于更广阔的时代背景中,赋予其普遍意义。
在马占祥的诗中,宁夏的小县城不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统生活缩影,而是充满了现代性冲突的空间。在他的观察中,灯火作为现代生活的象征,为人们提供了夜生活的合法性;但当人们想看月亮时,往往会遗憾于“沿街的灯火太亮”(《月末》)。这折射出技术发展带给现代人的焦虑与反思。在《使我徒然的》一诗中,诗人站在灯火之外的黑暗中以刚来到人间的姿态思考人类不断追寻活着的意义有何价值,却深感这种思考的徒然。因此,当夜色再次笼罩大地时,他不断召回这样的时刻。例如,远离城市的两个人感叹“高岭下,人间有灯火阑珊的河流”(《高岭》),并从中生发出对于人间与城市的思考。此外,马占祥诗歌中的行动主人公往往表现出对古代书籍超乎寻常的热爱。书中的世界在主人公看来自成一体,因而当他放下书时,往往更易察觉现实世界的不同。当他走出书斋,会感到自己“像一个古代的人”,以古人的眼光欣赏大自然的灯火;有时候,他会看见“有人在星空下想着过去的事情/也有人喝茶,静坐在秦腔里/复习一段爱情/或者,一场王朝里的剧目”(《等明月来》)。马占祥也通过“灯火”“火烛”等古朴的词汇,还原古典氛围,形成超越时空的精神对话。例如,在《第一天》中,马占祥直接引用先秦《梦歌》中的诗句“琼瑰盈吾怀乎”,并进行超越时空的精神对话——“我想:你必点燃火烛,念念有词”。
巴什拉在讲解诺瓦利斯情结时,强调人内心对于热的渴求具体体现为热情、激情等。在马占祥的诗歌中,这类原始的力还原为身体最本真的感受,譬如喝酒带来的热的体验,“那锋利的酒水,在我心尖上点燃火苗/点燃去年留下的雪”(《内心有团火》);“我饮下一小杯药酒,就有火焰从眼睛里/烧出来”(《明月章》)。在对火的反复书写中,马占祥一反之前的极简语言,用呓语式的长句子与换行延缓诗意的生成过程,由此形成了一种急促与缓慢交织的语言节奏。因此,他的诗歌不仅是对火的直观描述,更是对火的体验的再现。穆旦笔下,火焰总与希望相连,但其意义的表达往往建立在其与大地的对抗之中。例如《春》中,穆旦写青春的性冲动下,“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被点燃却无处可依,表现出青年人寻求自我存在意义时的痛苦与焦灼,也折射出动荡年代中个体渴望改变命运的无力感。马占祥诗歌的情感基调则更加热烈与感性。正如杨梓在诗集《半个城》序言中,描述马占祥的写作“表面上显得寡情淡意,但内里藏着一团燃烧的火焰。”《半个城》中,从“燃烧的星星”“像热爱过后留下的残缺灰烬”的影子等意象可以看出,与火相关的意象更多地与抽象的情感相勾连;而《云尽处》中,关于火的意象变得更加在地化,成为一种可感知的具体存在,并与酒、雪等意象交织在一起,展开了独特的诗意空间。
用马占祥自己的话说,“至于火的意义,是光芒间趋于洁白的那一部分”(《明月章》)。在对火的本质进行哲学提炼时,马占祥试图揭露其背后蕴藏着人类对于生命、情感与存在的深刻思考。在这个意义上说,他的诗歌就像一团火焰,反复淬炼着宁夏这片土地的精魂。而他在诗歌中锚定生命意识坐标的探索,则重新激活了现代诗歌中真正的抒情性。
作者简介:陈榆菲,上海大学文学院2021级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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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编辑:冶明花(宁夏大学)
责任校对:刘深(宁夏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