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观察 | 藏族作家尼玛潘多长篇小说《在高原》节选阅读 发布日期:2025-05-06   点击数:138  

          第九章

铃鼓声和诵经声低回,酥油灯火弥漫着悲伤。

这个头七很特殊,在堂屋,按照汉族的习俗,挂了遗像,摆了供桌;在佛堂,按照藏族习俗,请了七位僧人念经。院内帮忙的人很多,同乡会的人负责汉族习俗,邻里好友按藏族习俗,负责供灯、焚香、煨桑,照顾念经的僧人和招待前来慰问的亲朋。

平常喜欢躺在躺椅上指挥家佣的扎西次仁,此刻不停地走动着,什么也不做,只是走动,从这头走到那头,从那头走到这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让他的腰塌了,只能弓着腰慢慢地沿着墙根走,显得羸弱无比。家佣中有人在嘀咕,鲜花在枝头枯萎了。他们说的是扎西次仁唯一的儿子。

来慰问的邻里很多,多半拿着装有热酥油的小陶壶,郑重地滴到每个酥油灯里。走到扎西次仁跟前,都只是点点头,依他的学识和年纪,还没有人觉得自己能够宽慰他。

那天,骡夫顿珠走进茹玛大院时,招财狂吠着扑上去,扎西次仁拦也拦不住。那一刻,他的心中充满了喜悦,自从儿子离开,他的牵挂就开始了。

当顿珠嗫嚅半天,终于说出儿子去世的消息时,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直到他的妻子普尺喊了一声“三宝啊”,他才明白过来。妻子昏死过去了,家佣们手忙脚乱,又是煨桑又是堵风口(藏医疗法),而他一直躺在躺椅上,连姿势都没有变化,来回跑动的人没有注意到他已瘫倒,两行浊泪顺着脸颊流进耳朵里。

当时要是再强硬点就好了,当儿子说出那句“看家狗才被拴着,好汉子应该闯四方”时,他应该给儿子一个巴掌,哪怕把那张漂亮的脸打变形了,或者把一条腿打断了,也比这个结果强呀。他的心号啕着大哭,脸却异常地冷漠。他不太相信顿珠的话,可现在除了顿珠,谁都不知道真相,他得稳住顿珠,要不然连孩子的尸首都找不到了。他努力让自己站起来,对顿珠还能保住一些货物和骡马表示感谢,他说话时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每个音都跟着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

知道了扎西次仁的境遇,邻里亲朋都赶来了。这也是东孜这个小城的习俗,喜事不见得都去,丧事一个都不会少,人多得多半都找不到事干。

按照骡夫的说法,他们被打劫那天,是五天前,儿子也是那天被害,这样算下来,两天之后便是他的头七。如果这期间不能祈法供养,他的魂灵将找不到出路,只能在中阴久久徘徊。

在扎西次仁看来,这件事疑点重重,可是头七不能不办,这是妻子的意思,更是大家的意思。他们理所当然地去请僧人,仿佛完全忘了扎西次仁是个汉人。他让家佣去叫了同乡会的人,同乡会的人不都同乡,有云南的,有四川的,只因在东孜,他们都是异乡人,便成了同乡。成员家里有事,同乡会必须出面帮忙。同乡会成员都是汉人后代,基本已经藏化,他们主持的丧葬仪式,也融进了当地的习俗。要说差别,最不同的就是布置灵堂。

普尺看着他走来走去的样子,钻心地疼,她让家佣请他到卧房来,说有事商量。家佣倒了茶水退去后,两人相对,普尺泪如泉涌,他是目无神采,脸如死灰。普尺低低地说:“你哭出来吧,会好受一些。”他却纹丝不动,一声叹气都没有。家佣又进来,问他:“准备给僧人开饭,可否?”他一句话不说,起身走在前面请僧人吃饭前,主人一定要出来问候一下。

吃过饭,诵经声传来,他才稍感安心,走到院门口,给挂在墙上的红陶锅添了一勺糌粑,滴了几滴清水,一股清烟升起,这是给亡魂的烟供。他家的院子很大,有中门和大门。中门之外,便是几间家佣住的房间。他穿过这些房子回到里面的院子,却没有像刚才那样踱来踱去,而是径直走进卧房,他得让妻子吃点东西,她已经虚弱得哭不出声。

普尺什么也吃不下,他倒了一勺糌粑,放了很多茶,搅成很稀的糌粑糊,让她喝下去。他将碗拿到妻子跟前,外面突然传来惊叫声,接着是嗒嗒的跑步声和酥油灯被打翻的声音,僧人们的诵经声也停了下来。“你是人还是鬼?”有人大声质问。

“扎西啦扎西啦!”一个家佣跑进来,面如土色,声音发颤。扎西次仁还未反应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闪了进来,尽管这人的脸上满是灰尘,衣服变成破布,一双靴子全是泥巴,但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脱口喊道:“儿子!

扎西次仁不相信鬼,抓着儿子的手撩起他的袖子,看到手臂被油烫过的痕迹,大喜过望,老泪纵横,止都止不住。来帮忙的人确定不是鬼,也围拢过来问这问那,挤不进来的扒着窗户往里张望。扎西次仁使了个眼色,示意旦增少说话,他一眼就懂了,一番答非所问,逼急了就说:“太离奇了,等我理清楚再告诉大家,我让大家担心了,对不起。”普尺看到旦增,又一次晕过去了,帮忙的人赶紧煨桑,用融化的烫酥油在她的太阳穴和百会穴上点揉按摩,这才有了一点人气。扎西次仁走到跟前说:“是儿子没错,现在可以放心了,你睡会吧。”妻子点点头:“你也安心吧。”

佛堂里的诵经声停止了很久,这时服侍僧人的一位邻居跑过来问度亡经还念不念。

扎西次仁不知该不该停,看着儿子旦增。旦增对他说:“请师父们改诵《度母总咒》吧。我在死亡的边缘徘徊时,一直在心里感念着度母的存在,我相信是度母创造了奇迹。”

扎西次仁说:“那就辛苦各位师父。”

来人跑过去,佛堂里传来一阵笑声,很快又变成了诵经声。

扎西次仁让厨房准备饭茶,让旦增洗漱换衣裳,自己径直走向书房,腰杆挺拔了许多。

书房没有多少书,墙上挂着几幅山水花鸟图,书桌很小很结实,桌上放着笔筒和几本书,磨了边角的《水浒传》最为醒目。笔筒里有他的毛笔,也有儿子的藏文笔。这是他最喜欢待的地方,他会在这里写写字,看看书,遥想童年生活过的山清水秀的村庄和几张模糊的脸。不想被人打扰的时候,他就会钻进这里,关上房门。他希望他的儿子也能在这里写写字看看书,可是,他发现儿子和他不同,儿子更喜欢外面。

扎西次仁觉得自己做了个噩梦,醒来才发现不是真的,又感激又惆怅。正想着,儿子敲门进来了,一副愧疚的样子。

“旦增,这是怎么回事?你已经要了我的半条命。”扎西次仁说话的底气还没有恢复过来。

“起初很顺利,带去的羊毛在帕里找到了买主。很多人说,噶伦堡几个大的羊毛商都认老主顾,只收帮达仓、桑多仓的羊毛,小规模的,他们嫌麻烦,即使收了也要压低价格苛求质量。要是长时间找不到买主,必须要找库房,这个季节,印度雨水多,这样又是一笔支出,正好帮达仓有人在帕里收羊毛……

两人正说着,家佣敲门,旦增打开门,接过饭菜。这是他家的规矩,外人不能入书房。

碗都没放稳,旦增就吃起来,呼呼地很快吃完了,然后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阿爸,我对不起您。”他的眼睛盯着横梁,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我一定把这次的损失补回来。”

“不折腾了,破财免灾。”

“这次血本无归,我不服气。另外,这件事很蹊跷,我得搞清楚情况。”

“骡夫顿珠还是保住了几箱东西。你看……”他从书房的窗户指着院子一角堆放的东西。

“算他有良心,我还以为他跑掉了。要不是我被石头击中,我一定拼个你死我活……

“顿珠说得没错,见机行事才是聪明人,只有傻瓜才会拼命。你说在帕里卖掉了羊毛,那就没有必要再去噶伦堡。从帕里买点百货回来,赚个差价就行了,毕竟是第一次嘛。我说你鲁莽,你不爱听。”扎西次仁的叹气声没有那么沉重了。

“在帕里,我们住在骡夫顿珠以前常住的客栈。女房东说有一个商队要去噶伦堡,可他家的骡子太少,正准备雇用驮队。我们要是有兴趣,她可以撮合,多付她一些茶钱就是。我一想,过去能赚个运费,在那里买百货,比帕里便宜很多,还能见个世面,就跟顿珠商量,他也愿意跑。一路上也算顺利,没想到栽在家门口。”

“你以为钱那么好赚?赚钱远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其中的辛苦你看不到。”

“也许是。赚钱的诱惑很大,况且我也想出去看看。您去过重庆,去过香港,我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过。”

“去了又怎么样?吃了那么长时间的官司,也没有赚到钱。我说了我们不适合做大生意,我说过很多次的。”

不是迫不得已,扎西次仁是不会提吃官司这件事的,如此羞辱,让他至今都无法释怀。他最担心别人把那件事跟眼下发生的事情联系起来,怕别人说这是因果报应。幸亏儿子回来了,要不然,怎么都说不清楚。

扎西次仁吃官司那会儿,刚结婚不久,他从东孜商店辞了工,把积攒的钱拿出来买下了茹玛家的老宅,又租了一块地,种起了菜,还兼做着小买卖,赚了一些钱。这日子一顺,想法就多,看着东孜商店门前运送货物的驮队,就冒出了到内地经商的念头。刚好他的朋友一个小贵族的公子揽到了官府的一桩大买卖,需要到重庆去采购,可是他不会说汉话,扎西次仁是汉人,语言没问题,两人一拍即合。东孜的信息太闭塞,他俩在路上才知内地正逢战乱,几经周折到了重庆,又一路折腾不断,最终走到香港,最后取道印度返回东孜。一路太累,一路太难,两人都得了重感冒,到印度噶伦堡时,又遇上当地最热的天气,那位公子的病情日益恶化,扎西次仁带他看了很多医生,还是没能留住他。办完他的后事,扎西次仁就回了东孜,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他的家人做了交代,他们感激涕零,感谢他所做的一切,过了不久,却把他告到了官府。他一时也没有证据证明自己所言都是事实,目睹他俩看病就医的人,都在噶伦堡没有回来。直到冬天,雨季过后他们才回来。就这样,他被官府关押了近半年,直到有证人从噶伦堡回来,家人求着他们做证,才被释放了出来,还花费了一大笔钱。

扎西次仁还想听旦增把缘由说完,门外家佣说,夫人想见旦增少爷。两人便一起回了卧房。旦增跪在普尺床前,拉着她的手,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能活着回来就好,不要自责,以后就安心过平常日子。和别人比起来,我们的日子已经够好了,欲壑难填,应该知足。”

普尺说这句话,用了很长时间。她说的每一句,都让旦增难堪,他难以原谅自己给家人造成的伤害,但他还是没有任何表态,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跪着。扎西次仁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

骡夫顿珠听闻旦增回来的消息,也是慌张不已。他觉得旦增不太可能死而复生,他亲眼看见挂在悬崖上的缎面上衣,掉下悬崖断无生还可能。他把剩下的骡子赶到江孜,把骡子和货物寄放在房东那里,又请房东陪着他,骑着骡子赶回了事发地,能找的地方都找了,没有任何发现。

旦增初次跟驮队,总是有很多问题要问,提问时谦虚恭敬,让外人以为他和顿珠同为骡夫。夜宿也是按顿珠的提议,到他以往的房东处歇脚,旦增每次总是多付柴草钱,让顿珠很有面子。旦增第一次独立远行,对一路风光怎么都看不够,不像顿珠,一有空就打盹或者捻羊毛绳。走到水草丰美处,旦增总是提议停一停,露餐一顿,也让骡子尽情吃饱喝足。

那天,走出少岗,便是一个大的草滩,为了让骡子尽情吃草,驮队在草滩停了很长时间。要不是顿珠再三提醒,再不走天黑前到不了下一个客栈,旦增还想坐一会儿。“前面全是峡谷,天黑之前我们要走过杂昌,赶到乃宁,这一带劫匪藏身容易,又见不着村落,非常危险。”顿珠说着给两匹坐骑上了褡裢,勒紧肚带,上了嚼口,整了整领头骡脖子上的铃铛和红线圈,使它显得更加精神。

快到乃宁的时候,天下起蒙蒙细雨,驮队出发时做好了防雨准备,两个人没有太着急。顿珠一直警觉地看着山头,他说,劫匪通常藏在山洞里,见机行事。旦增没怎么放在心上,这一趟下来,遇到的尽是好心人,何况走之前,父亲又请僧人念了一天经,也请喇嘛算了算,说是小的挫折不少,但没有生命危险。

过杂昌山谷时,雨变大,在一处狭窄的山道,三个僧人模样的人大声念诵着经文从对面过来了,宽大的帽子几乎挡住了整个脸。旦增不由得一惊,在客栈,骡夫顿珠没少给他讲劫匪的故事,有扮成僧人的,有扮成信差的,有扮成乞丐的。顿珠使了个眼色,一扬鞭,领头骡子加快了速度,其他的也都跟进,没想到三人举手拦住了驮队。旦增先下了马,满脸堆笑正想发问,其中的一人说他们从拉萨学经回来,盘缠已尽,请……那人一直低着头,都不怎么看他。得知是化缘僧人,旦增立刻放松了警惕,从腰缠的钱袋里,抽出十两钱给了他们。顿珠看着旦增把腰缠钱袋打开,特别着急又没法制止。好在那三人拿了钱,千恩万谢,拍了拍驮物,祝愿两人一路平安后离去了。

这时,雨滴更加密集。顿珠在前,旦增押后,疾速前行。走出山谷前,有一段狭窄的山路特别难走,走出这段险境,便是平川,顿珠不断提醒旦增注意保持距离。正说着,一块巨大的石头从山上滚落,领头骡一受惊,其他的骡子四处逃散,旦增没有经验,顿珠一个人根本顾不过来,有两匹骡子在混乱中驮物相撞,掉下山崖。雨才下,石头就一个接一个地滚下来,不合常理,顿珠对旦增喊,不好,赶紧跑。旦增反应快,把背上的枪取下上膛。奇怪的是,此后又没有石头滚落,只有哗哗雨声,顿珠使了个眼神,示意快走。旦增不舍骡子和驮物,走到崖边往下张望,这时,又一个石头滚落,正中他的后背,他应声掉了下去。顿珠赶紧下马察看,旦增的缎面衫子挂在一棵刺树上,人却没有了影踪。他把剩下的骡子归拢到一起,正想下去看个究竟,突然枪声响起,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坐骑,坐骑一倒下,拢好的骡子四散而逃。顿珠见势不妙,跨上旦增的坐骑逃离事发地。他知道遇上劫匪,即使跪地求饶,劫匪也不会留下活口,好在领头骡子还在,仍有四五匹骡子紧跟着它。

骡夫顿珠来到茹玛大院时,扎西次仁正在劝说旦增断了从商的念头。茶桌上放着两杯甜茶和一碟扎西次仁亲自做的点心,两人神色严峻。家佣带着顿珠走进宽敞的堂屋时,他连连作揖,看到旦增,面露愧疚,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扎西次仁拍拍垫子,请他坐到自己身边,顿珠却一屁股坐到地上,扎西次仁又把他拉起来请他坐在卡垫上,让家佣倒了一杯甜茶。

顿珠在东孜的商人圈里口碑很好,加上扎西次仁也有过同样的经历,他对顿珠的疑云已经消散。他说:“您不用抱任何愧疚之心,在那样的情况下,您做得很好。”

“感谢大人理解。这条道上我跑了那么多次,一直很小心,从没出过任何闪失,这一趟第一次跟旦增啦一起,却出了这么大的事,真是羞愧难当。”

扎西次仁说:“这种事哪能怪您?都是命中劫数,快别自责了。您还能回去寻他,还能把保下的货物如数送来,我已感激不尽。”

旦增对骡夫顿珠的怨恨也一天天淡了,如果换成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当天晚上,即使有人到悬崖下寻找,他也可能毫无所知。他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当太阳光照到身上时,那刺眼的光才让他一点点醒来,他听见不远处有羊群的声音,努力想让自己发出声音或者挥一挥手,却怎么也动弹不得。等他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羊圈似的小房子里,一个牧羊人救了他。牧羊人说,他掉在一块台地上,边上有一株绢毛蔷薇挡着,夏天蔷薇枝繁叶茂,经过的人很难看到他,是他发出的一声轻微的呻吟救了自己。

顿珠不敢看旦增的眼睛,轻声说:“旦增啦,一定受了不少苦。”

旦增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幸亏那天穿着厚实的毛呢藏装,那块石头砸在背上,没能要了我的命。幸亏一株绢毛蔷薇挡住了我,那些人没有看到我,要不然补上一枪也是有可能的。我脑袋撞得不轻,晕了过去。”

“幸亏遇上了一个好心的牧羊人,不仅救了他,还把他送到乃宁。这次是个教训。”扎西次仁说着喝了一口甜茶。

“您也听到枪声了吗?”顿珠问道。

“没有,我听见牧羊人说有四五个人戴着宽大的帽子,赶着驮队往康玛方向走,其中有两个人背着枪。他跟他们打招呼,他们却头也不抬。我怀疑那是请求我们施舍的那三个人和他们的同伙。”

“我当时就怀疑,又不好直接说。第二天,我把骡子安顿好,请房东跟我一路过去寻您。我们带着绳子,下到悬崖底下,两匹骡子的尸体还在,它们的驮物却不知影踪。您的缎面衫子挂在一株绢毛蔷薇上,我几次努力都没能取下来,地势太险。房东家住宿的骡夫多,见过听过的事也多,他们说可能劫匪下山毁尸灭迹了,没有希望了。”顿珠说到这里哽咽了。

旦增的驮队有两个拉(一个拉有八匹骡子)的骡子,都是顿珠之前雇主家的,雇主生病不能跟着跑,全权委托顿珠,他负责找生意,协议运费,起草运单。从东孜到噶伦堡或者从江孜到拉萨,顿珠前后跑了十几趟,每趟都要二十到三十天。后来发生了两件事情:一次是货物与清单对不上,雇主损失了一笔钱。顿珠觉得是自己不识字,让别人钻了空子,雇主不认,按协议扣了工钱。一次是发生白糖淋湿的情况,雇主认为顿珠在报复上一次的事情,顿珠认为雇主不厚道,马帮风吹雨淋是常事。两件事情一前一后而来,两人便产生了隔阂。眼看着骡子老去,雇主萌发了转卖的念头。这个时候,旦增正想做一番事业,偶然听说了这件事,赶紧请中间人以骡子老为由,低价谈下了这笔生意。顿珠的老雇主也爽快,知道旦增家没有骡棚,答应一年之内免费把骡棚借给他。待旦增把这事告诉扎西次仁,他想制止已来不及了,白纸黑字的合同已签好,骡子价格也不算太高,骡棚也是现成的,如果自己出来干涉一番,既驳了旦增的面子,又毁了茹玛家的信誉,只好付了钱。骡夫顿珠也愿意跟着旦增,两人商定,旦增跟着顿珠跑几趟,摸清行情后,再给顿珠找个同伴,由顿珠全权代理。

这个商定是在茹玛家的院子达成的,那时,草木刚刚吐绿,家佣们正在忙着翻地,为种菜做准备。风送来湿土的腥味,扎西次仁猛吸一口说:“我还是喜欢土地的味道,实实在在,踏踏实实。”旦增知其意,便不作声。顿珠附和着,是是。

当时的情景浮现眼前,让扎西次仁特别感慨,他起身离开房间,走之前,请顿珠留在这里吃饭。扎西次仁去了厨房,每当有重要客人,他都要亲自做一道菜。

扎西次仁一走,顿珠轻松了许多:“您刚才说,您能认出他们,难道您知道了什么?

“我只是随便说说。”

“这样呀,我还以为您发现了什么。如果您有什么线索,可以说给我听,毕竟我在这条道上跑得比您多。”顿珠说。

“您的家人都在哪里?”旦增没有顺着顿珠的话题继续。“乡下。您为什么问起这个?”顿珠不解。

旦增没有追着问具体在哪个村,又扯到先前的话题:“我没事就是万幸,只是那几匹骡子太不幸,落在这帮不讲因果的人手中,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所以,我还是想跑一趟,找到那些人。”

“怎么可能找到呢?那时下暴雨,我们又没看清他们的脸。即使找到又能怎样?您怎么证明是他们打劫?即使能拿出证据,告到官府费钱又费时,划不来。”顿珠的话语很恳切。

旦增久久没有说话,久得让顿珠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正想弥补一下,旦增才说了一句:“您说得有道理,不过那天的雨算不上暴雨。”

“时间久了,当时的情景都模糊了。”顿珠吐了吐舌头,主动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甜茶,“早就听说茹玛家的茶和点心特别讲究,真的是与众不同。”

“这条路,您跑过很多趟,记忆模糊很正常。我是第一次跑,那场景一辈子也忘不了。”旦增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对了,还有一事忘了跟您讲。我那原雇主说,他想把骡棚给拆了,但不好意思开口,毕竟你俩有约在前。”顿珠说。

旦增一听有点吃惊,但没有显露出来:“拆就拆吧,只有卖掉剩下的骡子了。”顿珠刚想说点什么,旦增又说,“无论如何我还是要跑一趟,这期间,他还得按约定给我留着骡棚,晚拆几天他也损失不了什么。”

两人正聊着,家佣进来收拾了桌子,把餐具摆上。

午饭是扎西次仁安排好的,除了一些家常菜,他还特意做了一道过年才吃的海参汤。这道海参汤并不是为顿珠准备的,只是碰巧被他赶上了,就像那句老话“精心烹饪的佳肴,是为了等待有口福的人”,顿珠就是那个有口福的人。

这些天,扎西次仁进出厨房的次数多,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弥补旦增。什么也不说,安静地做一顿饭,以繁杂的程序,显现出某种仪式感。扎西次仁把泡好、清洗过的海参切片炖了一上午,又往汤里放入粉丝和木耳,放到边灶炖。干海参泡出来的样子像一只只小老鼠,家佣的孩子见了,吓得大哭。处理这个东西,家佣也面露难色,每次都会说吃这个太吓人了,无论扎西次仁怎么讲这道菜的美味与营养,家佣都是听不进去的,宁愿吃糌粑就着清茶,也不愿多看一眼。顿珠毕竟走南闯北多年,吃过五花八门的肉,吃饭没有忌口,海参汤端上来,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我还担心你不吃海参呢。”扎西次仁一脸高兴,仿佛遇到同道中人。

“当骡夫的嘛……”顿珠笑了笑。

“您到底是什么时候当骡夫的?”扎西次仁问道。“十几岁开始吧,跟着我的父亲。”

“他对这一路特别熟悉,什么天窗砸人、女房东投毒、客栈诈骗,他的故事很多的。”旦增对扎西次仁说,“只是没有说到山上滚石,这次遇见了,也算是多了一道经验。”

旦增说这话时,顿珠放下了碗筷,想说点什么,扎西次仁却接过话:“是啊是啊,是个凡人就有想不到的地方。”

“顿珠啦,如果我还想跑一趟,您还会跟我吗?”旦增问。

“当然会,我也得谋生呢。”顿珠稍微犹豫了一下。“那我再找个人如何?

“那您定吧。按现在骡队的规模,再雇一人没有必要,不过茹玛家家大业大,若再添置骡马,就需要一个帮手。”

扎西次仁没有打断他们的话,脸色却变得非常难看。旦增看了一眼扎西次仁说:“我相信我的运气不会总是那么差,添几匹骡马,再来一次,应该可以翻身。刚才我还在跟父亲商量着……

一听提到自己,扎西次仁起身离开了饭桌。

 

茹玛大院在东孜是另类的,因为扎西次仁是个汉人,是个会说一口藏语的汉人。

那年,清真寺维修,请求当地商人和大户捐资,不少人慷慨捐助。寺院主管感激不尽,特修一牌匾,想镌刻捐资者名单。当寺院主管把草拟好的名单请扎西次仁过目时,他把“扎西次仁”四个字划掉,在旁边写上了“张天禄”三个字。那人惊异地说:“别人一直都说你是汉人,我不相信,原来还真是。”

扎西次仁听了摇摇头苦笑一下,此后,寺院主管管他叫张啦,但没人跟着改口,扎西次仁还是扎西次仁。

20世纪初,拉萨发生乱情,清朝驻藏官兵在动乱中遭到驱逐。在驻藏大臣衙门任低等文官秘书的张天禄,虽不舍拉萨,也只能随众前往印度,取道印度回家。

张天禄是个苦命人,幼时双亲早逝,家境贫寒,寄居叔伯家吃尽苦头。好在还有慧根,识字读书胜人一筹,谋得低等文官一职。入藏几年,学会了一口不太流利的藏语,生活习俗融通无碍。加上他来自汉藏交界的雅安,生性乐观豪放,与当地人交情甚好。感觉生活正如意时,却突遇政治变故,他想到前路渺茫,心情格外低落,更郁烦的是,时间仓促,局势混乱,丧失信任,那些好友都无法一一告别。

边境小镇夏斯玛,是各路商队会集之地,来来往往的客商比往年少了一些,却也是藏地难得的繁闹之地。张天禄的不舍在这里格外强烈,离开这里,经过一两天的行程,便会到印度,此后与此可能再无交集。在客栈安顿之后,他茫然地走在街头,想最后一次好好地看看这里,把会说的藏语尽情地说个够,等离开这里,那些熟悉的词语只能让它们发霉生毛了。

夏斯玛镇的繁华也就两三个街区的分量,张天禄很快走完了所有的街区,正当他准备返回客栈时,突然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他记起那人是为喀苏家跑商路的骡夫,便走上去打了个招呼。那人也认出了他,知道他跟喀苏家的大公子索朗次仁要好,便告诉他索朗次仁正在店里休息。

索朗次仁是张天禄在拉萨交情深厚的朋友,他性格儒雅,开明通达,特别喜欢《水浒传》。张天禄经常到他府上讲《水浒传》,每次他都热情款待,听完《水浒传》顺便听张天禄讲拉萨之外的生活,这让索朗次仁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索朗次仁承继父业,行商贸之事,却绝无狡诈之性,仓促离开前未能与他话别,是张天禄一大遗憾,谁能料想到,竟能在如此边远之地相遇。张天禄欣喜不已,但转念一想,索朗次仁平常都是在拉萨坐镇指挥,亲自领队,一定是有了大生意,如今自己落得如此狼狈境地,相见也无喜事可诉,决定不再见他,便托骡夫代问好。

那一晚临睡前,客栈的仆人轻轻地敲着他的门,请他立即到客栈店主家。张天禄犹豫了一下,看着来者并无恶意,就跟着去了。进了门,只有一人在屋,正是索朗次仁,两人几乎同时双手合十互致问候。索朗次仁远在噶伦堡时就获悉了拉萨的乱情,因此,也不敢明着与张天禄来往。

张天禄长索朗次仁近十岁,索朗次仁以兄称呼他。索朗次仁和张天禄的交往是从讲故事开始的。索朗次仁有一位朋友,是个小贵族家的公子,这家小贵族跟某个声震拉萨的大贵族是远房亲戚,平时素无来往,但小贵族都喜欢傍大贵族,从言行到仪式都努力往那边靠。这个大贵族家有个规矩,就是不请格萨尔艺人,不听格萨尔故事,据说其中的某个人物影射了这个家族。小贵族也守着这个规矩,但又需要请艺人说唱的那种排场,听说张天禄特别能讲故事,就把他请到家里讲故事,正好张天禄说藏语需要一个语言环境。

索朗次仁正是在这位朋友家里认识张天禄的,每次讲故事,他都不缺席,听得如痴如醉,比这位朋友还专情,特别喜欢《水浒传》。两人熟了,索朗次仁也把他叫到家里讲。商人家庭规矩少,言行随便,不一定句句用敬语,这让张天禄也更自在,后来他们讲故事的地方就慢慢挪到了索朗次仁家。

得知张天禄行将离开拉萨,索朗次仁面有不舍,恳切地挽留:“你在老家也无牵挂,一切从头再来,还不如留在这里,这天终归是变不了的,最多阴雨绵绵几天。”

此意颇合张天禄之心,衙门有很多人娶了当地女人,子孙绕膝,日子过得温馨,少有他这种孤家寡人。他一直相信自己的境遇会和他们差不离,谁知突遇乱情,一时拿不定去留的主意。一路上的汉藏疏离感,更使他难抑悲观,加上藏兵严查路证,拉萨形势紧张,他怕牵连了好兄弟索朗次仁。对于这个担心,索朗次仁倒不以为然,他做了个数钱的动作:“只要有这个,那些都不是问题。”知道张天禄一行在夏斯玛的休整期还剩几天,索朗次仁显得更有把握,他请张天禄如常行动,一切有他运作:“我们这次驮运的都是东孜商店的货,我们直奔东孜。如果其间拉萨形势好转,我们便一起回拉萨;如果还是严格,就在东孜待一段时间。我和东孜商店的老板很熟悉,安顿你不成问题,待形势好转,我们再回拉萨。”

两人见过面的第二天深夜,又是临睡时,又是轻轻的敲门声,又是在客栈店主家,索朗次仁准备了一套羊羔毛藏装,原本是让张天禄扔掉长袍褂子,只留下官帽做个纪念,张天禄不舍,把长袍褂子全部打包装进行李。

夜半时分,喀苏家的骡队顶着雪花悄悄出发了,比往常早了一个时辰。索朗次仁多了一个叫扎西次仁的助手,这是张天禄路照上的名字。索朗次仁说:“我自作主张,给你取名扎西次仁,一来祝愿我们此行吉祥圆满,二来祝你此后幸福长寿子孙满堂。你比我年长,以后我就叫你扎西啦。”

扎西啦内穿丝绸衬衫,外套羊羔毛里藏装,脚蹬长筒皮靴,头发缠绕红色丝带盘在头顶,戴了一顶狐皮帽子。他的肤色白,这身装束让他英武中带着一点俊秀。喀苏家的骡夫开玩笑:“这下,我们都不像个驮队了,像迎入赘女婿的迎亲队。”

这一路上,藏兵明显比平常多,平常少有人迹的山口也设了关卡,渡口更是增加了不少士兵。每到一个关卡,索朗次仁都要跟扎西啦聊几句:“扎西啦,你记得吗?去年我们在这里歇息时,你跟我说……”“当然记得,那时我们一行还有……

每到关口,他俩不断重复没有新意的对话,骡夫都快憋不住笑了,不过,张天禄不急不缓的说话方式颇有贵族气质,即使遇上盘问,也能应答自如。这一路太过畅通无阻,让大家放松了警惕,到江孜宗府时,差点露了马脚。关卡上的藏兵随手抽查行李时,竟一把摸出了青灰色的长衫。前一天晚上,扎西次仁在客栈独居一室,觉得藏袍太重,就换了长衫,早上起床随手塞进行李,没有太在意。年轻的藏兵显然未见过世面,左看右看不知这是哪里的衣装,顺手把长衫扔到一边,准备再往里掏。索朗次仁的心提到嗓子眼,害怕藏兵一把掏出扎西啦的官帽。索朗次仁忙解释这是印度女人的衣衫,从旧货市场淘来给家佣穿的。藏兵半信半疑,遂要求他们到宗府去一趟。江孜宗的宗府官员都是拉萨派来的,一看长衫就会明白怎么回事,索朗次仁非常着急,扎西次仁更是,万一被看出破绽,他自己大不了再次被驱逐,索朗次仁可是死罪。索朗次仁摸出钞票,夹在手心假装握手递给藏兵,请他行个方便。无奈遇上的是个新兵,还没有学会受贿那套,觉得肯定有事,就直接把他们带到宗府了。

宗府总管正忙着宴请,听说驮队货物有疑,让他们在院子卸货等着。半晌又让藏兵把有疑衣物拿到屋里查验。驮队被查,不管有无问题,搜刮一番是常态。于是,索朗次仁故意大声说,是件女人旧衣,也不知什么人穿过,别拿进去,会给大人带来晦气。总管在里屋听到两人对话,朝外喊,让管事的进来,女人的衣物不要带进来。

索朗次仁赶忙摘帽,解开盘着的发辫,从驮物中取出一沓衣料,揣进怀里,略微弯腰走了进去。扎西啦的耳朵敏感地捕捉着信息,总觉得一番呵斥之后,会有人冲出来抓了他,可是没有,半晌,还从里面传来了笑声。扎西次仁脸部的肌肉放松了,然后,索朗次仁挺着腰出来了。

从宗府出来,扎西次仁想对索朗次仁说几句感激的话,一着急词语乱蹦,全然不顾顺序,让两个骡夫笑得前仰后合。

进入东孜之前的那个晚上,他们留宿于一个叫作亚瓦的村庄。

那天一路都刮风,风比平时更冷,打在脸上生疼,扎西次仁的手指冻得没有了知觉。路过亚瓦这个村庄时,正是傍晚,家家户户炊烟袅袅,他心想,也许一家人都围着火炉呢。这么想着,心更寒了,搓了搓手,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动摇。索朗次仁好像读懂了他的心事,当下决定就在这里住宿。骡夫们不解也不乐意,无奈主仆关系在那,只能问:“咱们从来没有在这个村庄留宿过,也未听说这里的哪家能接待过路骡夫,在这里留宿妥当吗?

索朗次仁什么也不说,下马径直走进村里。村庄不大,家户不多,索朗次仁找到了最大的一户。还未喊门,里面的狗开始吠叫了,接着有人来开门,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露出半边脸,听索朗次仁说要留宿一晚,便将门关了,踏踏地跑进里屋。等了不短时间,一个红脸膛的男人才出来,看到骡队,有些吃惊,但还是很礼貌地问需要什么帮助。索朗次仁说要留宿。他不解,以为他们是初次到东孜,便告诉他们,此处离城市已经很近了。索朗次仁说,一路上都是在客栈和专门接待骡队的家庭留宿,很久没有感受家庭的温暖气息,看着这里炊烟袅袅,想住一晚。门里的男人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但还是打开院门,请大家进来歇息。

这家是二进二出的院子,门洞顶上挂着五六只整羊,两个院子宽敞得超乎想象。比起平常住宿的人家,这家人要热情很多,打开了大门,几个人出来帮忙卸货喂骡子,主人家请他们到正房坐。几个骡夫怎么都不愿进来,一个女人就打开一间空房,安排了炉柴。

扎西次仁一进他家的厨房,就闻到了一股饭香。这户人家的厨房很大,一个铁皮炉子正烧着旺火,两人一进去,就像捅了鸟窝,几个年轻人羞涩地撤了。他俩一坐定,女主人就端来了青稞酒和银酒碗,在银碗里放了一勺糌粑倒酒,酒黄澄澄的,特别诱人。索朗次仁用无名指蘸酒弹了三下,然后才喝了一口,说了一声“酒真香”。女主旋即回复:“请喝好。”扎西次仁不喝酒,只要一杯清茶,女主人热情地在清茶上放了一大块酥油。

这是一个幸福的家庭,每个人都笑容满面,特别是女主人,那笑声清脆如铃,他家的女儿也遗传了母亲的笑声,两个铃铛一前一后。一说二去也是巧,这一户人家和东孜商店颇有渊源,他家的二儿子就在那里当伙计。每年夏天,东孜商店的主仆,都要到他家的林子过“亚吉”,其间喝的酒水都是他家酿制的。

这一路上,索朗次仁几乎滴酒未沾,即便是在帕里,那么多熟人请他喝酒,他也只是表示了一下,始终保持警惕。这一晚,他放开了喝,喝着喝着连话都说不清,男女主人去安顿索朗次仁时,宽大的厨房只剩下他家的女儿和扎西次仁。

“我今天才去了东孜商店。”他家的女儿说。“买了什么呢?

“没买什么,就卖天珠。”“现在的天珠什么价?

扎西次仁这么一问,小女子不由得笑出声来:“你是哪里人?”“拉萨人,我刚才说过了。”

“不像,听口音不像。我在东孜商店见过很多拉萨人。”“那你说我是哪里人?”他问。

“只有你自己知道。反正不像藏族人,连卖天珠都不知道。”

扎西次仁一惊,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一路上第一次有人质疑他的身份。

“不过我特别喜欢听你说话,慢慢的,柔柔的,这样说话的男人很少见。”小女子也学着他说话的样子,“我告诉你,卖天珠去了,意思就是逛街,逛街就得东看西看嘛。”她说着用手指着自己滴溜溜转动的眼珠子。

“原来是这个意思。”扎西次仁被她逗得哈哈大笑,银铃般的咯咯声紧随其后,停一会儿笑一会儿,笑一会儿停一会儿。

第二天起床,扎西次仁才明白了索朗次仁的用意。

整装完毕的他,靴子锃亮,白色的亚麻衬衫干干净净,藏袍换上了带暗纹的藏青色毛呢,耳朵上也戴了镶着绿松石的索其(藏式耳坠)。扎西次仁听见他在院里对骡夫说,好好洗洗,衣衫整理干净,不要一副仓皇逃窜的样子。

东孜商店是东孜最大的商店,货物琳琅满目,以内地的百货、干菜为主,兼营印度进口的商品。驮队到达东孜商店时,商店才刚刚开始营业,一名伙计正忙着在佛龛前供灯供水供香,一看他的长相,他们就知道是亚瓦村那家提到的二儿子。他听说驮队昨晚留宿他家,显得特别高兴,把整个商店留给他们,自己跑去叫老板了。索朗次仁让骡夫卸货、点货,所有的货物排得整整齐齐。

索朗次仁说,东孜商店的老板叫果果扎西。扎西次仁一听立刻明白了,拉萨有很多被称为果果的人,都是有汉族血统的人,有人说“果果”其实就是“哥哥”的变音,扎西次仁不知其详,但这个身份让他对果果扎西一下子有亲切感。初见果果扎西,对方却完全是个康巴汉子的模样,个子很高,皮肤黝黑,身着缎面羊羔皮藏袍。他笑着说:“索朗次仁啦,您总是与众不同,我第一次大清早迎接骡队。您辛苦了,大家都辛苦了。”

“昨晚没有打扰您,住在亚瓦村。”

“听说了,您太见外了,多晚我都得见您。”

两人寒暄一番后,按运单点货交货。各种布料、白糖、电筒、电池……最贵重的是汽灯和收音机。果果扎西特别高兴,把运单交给小伙计,让骡夫帮着伙计把一般货物放到库房,把汽灯和收音机送到家里。

东孜虽比不上拉萨,却可称得上小版的拉萨,拉萨有的这里基本都有。安顿了骡子,骡夫自然要去卖天珠,索朗次仁他俩被请到了果果扎西家里。

大门之上的香炉正香烟袅袅,一进院子,便有一股清香围拢过来,扎西次仁不自觉地嗅了嗅。客厅在二楼,小棱格玻璃窗透进来的阳光还没有多少暖意,果果扎西让人端来火盆,房间立刻有了温度。

客套了几句之后,索朗次仁就直接进入了主题:“您的生意做这么大,应该多请几个伙计。”

“是呀,可是哪有那么容易?能信任的没有能力,有能力的没法信任。”

“我就知道您不容易,特地给您介绍个伙计,说不定你俩是老乡。”他说着指了指扎西次仁。

说到老乡,果果扎西一点都不吃惊,仿佛早已知道扎西次仁的身世似的:“我家祖上是西昌的。”

“那真是老乡,我祖籍雅安。”扎西次仁在家乡时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小村庄,但他听说过西昌这个地名,“你这家商店怎么叫东孜商店呢?我知道拉萨有北京商店、云南商店,一听就知道老板来自哪里,也好认老乡。”

“我们这家店子换过几个名字,兴隆、隆兴、和顺……”果果掰着手指数,却只想起了三个,“因为是东孜最大的商店的缘故吧,不管你挂什么匾,东孜人就叫它东孜商店。您如果愿意到我店子来,我很高兴。我的杂事太多,很多事顾不上。”

事情顺利得出乎意料,索朗次仁还未离开前,扎西次仁就搬进了商店后院,后院有仓库,有住房,他和伙计达娃住在一起。扎西次仁原以为很简单的工作,做起来并不简单,特别是讨价还价太难,东孜人太固执,买什么都要把价钱压到最低。东孜方言和拉萨方言大体差不多,可是语速太快,砍价砍急了语速更快,扎西次仁一着急,脑袋里的词汇来不及排队就冲了出去,听得顾客一脸迷茫。达娃在一边憋着笑记账,故意把所有顾客都交给扎西次仁,听他们砍价,成了他的消遣。一天,扎西次仁对达娃说:“要不我来记账吧。”达娃说:“好啊,你来。”说着把账本扔过来,账本上密密麻麻全是藏文,扎西次仁假装很认真地翻了翻账本,还给了他。

那天,有人想买汽灯,达娃领着他到果果扎西家里看货,让扎西次仁一人看店。离新年越来越近了,街上一天天热闹起来,郊区农民的身影随处可见,进出商店的客人没个断档的时候,他一个人有点忙不过来。到了中午,客人稍稍少了一些,扎西次仁才有空坐下来泡个茶喝。这时,门口响起嘚嘚的马蹄声,他跑出去一看,差点惊叫一声那天在亚瓦村见到的女子,骑着一匹黑马,停在门口。这是他在东孜第一次看到女人骑马。看到扎西次仁的瞬间,她也有些不好意思,她的穿戴很整洁,看得出为进城收拾了一番。她走进店来一句话不说,东看看,西看看,最后在花花绿绿的头绳前定住。

他开玩笑道:“今天是来卖天珠还是来买东西的?”女子哈哈大笑。

“你哥马上就回来了,你坐一会吧。”

“我的名字叫普尺。你说话的腔调很好玩。”

扎西次仁笑而不语。普尺又说:“过年前人多,果果扎西叫我过来帮忙的。”

“哦,人是有点多,不过能应付过来。”

“以后我会经常来这里。”她仿佛期待扎西次仁问为什么,可他哦了一声便不作声,她只好自己说出原因,“过年后,达娃要成亲了。”

达娃的婚事,他已经听说了,但听她说起,心里一下子又空落落的,刚刚跟达娃熟悉,他又要走了。不过也就空了那么一会儿,一拨顾客又来了,没有工夫想心事。顾客各式各样,拿现钱买的都好说,用青稞换的也有规矩,有要用羊皮换的,有要用药材换的,五花八门,要不是普尺能说能砍,真不好对付。普尺用斗称白糖收青稞,非常熟练,扯布料的技术称得上漂亮。她说以往商店忙不过来时,她都会过来帮忙。她还说,今年过年,她也要过来帮忙,果果啦家请客,排场很大。扎西次仁只听不说,她突然问:“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我的话太多?

“我没有嫌你话太多,不过你的话也的确不少。”

这番绕口令式的话,又让普尺哈哈大笑:“是不是因为我觉得你说话的腔调好听,你就吝啬起来了?

扎西次仁被逗笑了,他说:“我的话又不值钱,干吗要吝啬?

“那你多说说话,初来乍到,不说话怎么行?怎么结交人?

初来乍到这句话,不知怎么的,竟让扎西次仁一阵感动,除了索朗次仁,还从来没有人问过他的境遇,仿佛他生在这里。他回道:“我说太多了,口都干了。”

“不是那种话,我说的不是那种讨价还价的话。”

“那是哪种话?”扎西反问道。

“是那种能拉近关系的话。”普尺说完又觉不妥,“也不是拉近关系的话,就是多说些生意之外的话。”

说话间,门外有人喊:“这袋青稞放哪里?”扎西次仁还没反应过来,一辆马车停在店门口,卸下一袋青稞。普尺捏了捏袋子:“好像没吃饱嘛,腰都没有挺起来呢。”

“都那么胖了,还吃那么多,不怕肚子撑坏了?”那人呵呵笑着。

“出去的时候昂首挺胸的,进来时可不能垂头丧气。”普尺指了指天,“天上有三宝看着的,不能做昧良心的事。”

扎西次仁莫名地听着两人对话,直到那人摇摇头,从车上又取来一小袋青稞,往门口的那个袋子里添了再添,才明白怎么回事。

“别摇头了,即使借的是一桶水,还回去也不能淡了。”

普尺从达娃的柜子里找到账本,熟练地翻到赊账名单,把那人的名字一笔抹掉,用藏文草书写上“赊账已结,此后两清”的字样,写字时的神态非常潇洒。在扎西次仁接触到的东孜妇女中,普尺是最特别的一个。他问她:“你上过学堂?

“多亏父母恩德,上过两年私塾,会简单的读写。”

“你没弄错吧?

“错不了的,方圆十里找不到比我聪明的女子。”说着把藏袍的裙脚别到腰带上,反手把那袋青稞扛到肩上,送到后院仓库里去了。

“方圆十里也找不到比你力气更大的女子了。”扎西次仁对着她的背影说。

果果扎西的妻子是达娃的姨妈,这是扎西次仁到东孜后才知道的。达娃走后,普尺就过来帮忙。她就住在果果扎西家,帮着看孩子做家务,店里需要人手,她就过来搭把手。她知道扎西次仁不会用藏文记账,立刻把墨汁和笔纸放到柜台上,不问扎西次仁愿不愿意,主动当起了老师。扎西次仁先前也学过一阵,有基础,进步快,没过多久,货物的名称基本能用藏文记录,特别复杂的,就照货画图,普尺每次翻到那里,总要笑个够才肯翻页。

冬去春来,扎西次仁已经成了果果扎西最满意的伙计,时不时被请到家里吃饭,逢上同乡会聚会的日子,他也会被邀请。同乡会在东孜很特别,他们其实并不同乡,但都有汉族血统,他们的生活完全融于东孜,其中有些人连一句汉话都不会说了,这样的聚会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对遥远的追溯,或者是对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家乡的回望。扎西次仁孑然一身,在这样的聚会上,常常变成厨师,给他打下手的自然又是普尺,她把笑声从商店带到厨房,对她来说,似乎没有什么能够让她愁苦。

等索朗次仁的骡夫捎来口信,让扎西次仁尽快动身去拉萨时,他对东孜有些舍不得了。果果扎西也趁机相劝,在这里熟门熟路的,何必重新开始?此后,他到店里的次数多了,关心和体贴的话也多了,到最后竟然说起了媒,并且对方是个大户人家的女儿,父亲是同乡会副大爷。扎西次仁笑着摇摇头,果果扎西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就把副大爷已看中他的消息转告他,他还是摇摇头。果果扎西临走时,他却问普尺有无中意的婆家。他说这句话时小心翼翼,但果果扎西还是吃了一惊,沉默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说,普尺太粗糙,虽说也算大户出身,家境也还殷实,但毕竟是农家孩子,太野,没有规矩。扎西次仁笑了笑,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果果又说了一句:“她可能没有这个福报。”

扎西次仁有些不能理解,他说:“在东孜,我认识最早的女孩就是普尺,打交道时间最长的也是普尺,她人好心善,如果她有意,我还是想娶她。”

果果扎西说:“要是你想娶她,我们是很乐意的,我相信她的父亲也是,可是,我不能隐瞒你,她结过婚。”

这回轮到扎西次仁大吃一惊,从她的脸上根本看不出她经历过婚姻,完全是个少女的样子:“因为什么分开的?

“他们的退婚协议我看过,说是她性子太野,性格太犟,无法一起过

日子。”

果果扎西说话时,扎西次仁脑海中一下子涌进普尺策马疾行的样子,嘴角流出不经意的笑:“是这样啊,我不知道,她从来没有提及过。”

“你问过?”“没有。”

“没有的话,她怎么对你说?也是不好开口吧。如果你问过,而她说了谎,那是可耻的。”

“没有,我从来没有问过她。”

扎西次仁没有再说什么,果果扎西好像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之后再也不提成亲一事。

眼看着又一个新年来临时,扎西次仁突然请果果扎西代他的父母向普尺的父母提亲。

“如果你真打算娶她,我可以答应,对他家来说,这是一件大好事。但是这件事,你想清楚了吗?关于她的经历,你们之间谈过吗?

“我没有问过,也不想问。有些人只一眼就能看透,我认定她了。”

他俩的婚礼没有大办,但他们成亲的消息在东孜炸开了锅,炸锅的原因不是普尺曾经被退过婚,而是扎西次仁买下了茹玛家的老宅。茹玛是东孜的几户大家之一,后来牵连上官府的重大案件,户主落入监狱,家道中落,子女嗜赌成性,鸦片成瘾,每天都有债主上门讨债,一家人东躲西藏,不得已低价转卖老宅。

果果扎西也不建议他购买茹玛家的老宅,他说宁愿买地盖房。他的话只说到这里,普尺却明白全部。东孜流传:这家某个先祖去世时,后人没有办好后事,使他阴魂不散,致使家道没落。

对于没有多少积蓄的扎西次仁,低价是最吸引他的地方,何况茹玛家的院子是真大。他问普尺:“那你说买不买这个宅子呢?

普尺说:“你定吧,你是一家之主,你说了算。”

扎西次仁第二天就请果果扎西当中间人,订了协议,把钱交给了房主。

他俩成婚前,普尺的娘家人对宅子进行了翻修,换了香布,刷了白粉,涂了黑漆,死气沉沉的老宅修整出了精神。几年之后,扎西次仁把茹玛大院前的林子也买了下来,砌围墙,使林子与房屋连成一体。

这个林子在干燥的东孜像个世外桃源,尤其是夏天,鸟声清脆,绿意葱茏。之前,扎西次仁每次从这里经过,都要停留一会儿,觉得对这片林子有种莫名的情愫。

翻修后的老宅,并没有如东孜人所想发生不吉之事,相反,发生了太多喜事:扎西次仁在东孜商店干了几年,带出了一个好伙计,就离开了商店,自己做起了小生意。本想搞一个聚兴隆商店,又担心果果扎西有想法,干脆和普尺的娘家合伙,在院内一角盖了一间磨面房。磨面房磨出的面又细又白,连别家的老顾客都慕名而来。才几年工夫,扎西次仁又把磨面房甩手给雇佣的伙计打理,他自己在家烙饼子、点心,让普尺拿出去卖。要说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很快茹玛家的饼子成了东孜早市上最抢手的饼子。扎西次仁的小日子过得滋润不说,连普尺的娘家也沾上了不少光,她的母亲在村里放话说,我的女儿是下了驴子上了马。

从拉萨前来庆贺他俩成婚的索朗次仁说,这么大的院子,完全可以弄成拉萨衙门菜园的样子。这句不经意间说出的话,扎西次仁记在了心里。待到时机成熟时,他专门跑了一趟拉萨,拜见了许多老朋友,停留了三个多月。回来后,他在茹玛大院开出了菜地,还请了木匠,做了各种木桶,连普尺都不明白,种菜为什么还要做木桶。秋天收了菜后,她才明白了扎西次仁的用意,收来的菜一时卖不出去,就往地窖里藏,在木桶里腌,一到过年时分,到他家买腌菜的人,一个接一个,新茹玛的名声叫开了。

扎西次仁夫妻俩在新茹玛大院先后生下了三个孩子,在退婚协议中被称为性格刚烈、冲撞夫家的普尺,温顺如一头绵羊,扎西次仁说什么她就应什么,扎西次仁都怀疑退婚协议中的普尺另有其人。他有次开玩笑:“你的刚烈性子也不过如此嘛。”

她说:“你慢声细气说话的腔调,把我的坏脾气都磨好了。”

扎西次仁心想,也许这就是一物降一物吧。

普尺却说,这就是佛家讲的缘分。

他俩说这话时,扎西次仁穿一身长袍马褂,他已经是个先生了。有一阵子,他教儿子旦增写毛笔字时,正赶上同乡会在他家聚会,大家都提议,干脆多收几个孩子一起学,孩子们学着有意思,你讲起来也有劲。被点上名的几个孩子,都是同乡会的后辈,同乡会的人大多是清军后代,都不识汉字,子孙更谈不上,用果果扎西的话说,徒有汉人血统,不识一个汉字。

扎西次仁觉得有理,答应了免费教孩子们识字。早上,孩子们都要到私塾学习藏语,学写汉字的时间都在午后。那时,他在院子里沏上一壶茶,盯着孩子的功课,普尺偶尔进来给他续茶,两人说上一两句。

孩子们有进步了,他就讲讲《西游记》,那是孩子们最喜欢的事情,总是求着他多讲。在这帮孩子中,不是扎西次仁自夸,他的儿子旦增学得最好,《三字经》《弟子规》背得烂熟于心,毛笔字都赶得上他的功夫,这是他最得意之处,教藏文的私塾先生也说,旦增是个可塑之才,其聪明不是一般人能比。

和旦增相比,他们的大女儿对上学堂这件事特别抗拒。普尺说,她的灵气全被旦增拿走了,就不让她上学了。扎西次仁坚持了一阵,无奈她的脾气太犟,一个人跑到东孜河边,把书包扔了河里,没有一丝歉疚之心。扎西次仁说:“原来不是我磨好了你的脾气,是你传给了她。她现在连你都不如,你还能写信读经,她连这点都做不到,那是我们的过错。”

普尺却说:“谁规定孩子必须超过父母?有多大福享多大福,由她去吧。谁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呢?如果一定是受苦,将来想起还曾受过父母的宠爱,也是欣慰。”

“但愿她将来如若受苦,不要怨我们没有坚持。”

不上学的大女儿却是普尺的好帮手,去早市的事情被她揽了去,家里的大小事也要帮着做,后来连磨面房也是她说了算。每年的燃灯节,是雇主与雇工结算工资的日子,比她大十几岁的人,毕恭毕敬地从她那里拿了工钱,向她道了谢,大女儿俨然是个小大人。

他家的小女儿次仁卓玛长相俊秀,在家门口玩耍时,常被邻里抱了去,喜欢得不得了。她长到五六岁时,常常生病,看了很多名医都没见好转。普尺回亚瓦村,祭拜了地方神,请僧人念了经,到寺院布施了茶粥,也没有多大的好转。扎西次仁笃信佛教,视占卜算卦为佛教的异端,但小女久病不治时,他陷入深深地无助中,怂恿普尺去算了卦。结果是,此女佛缘深厚,若出家修行,必成大器。

这个结果在意料之外,扎西次仁不舍,普尺也不舍,就又拖了一阵,眼看着漂亮的女儿如秋日鲜花日渐枯萎,他们只好求助塔金尼姑寺的吉尊啦。普尺的娘家是这座尼姑寺的施主,后来扎西次仁和普尺也成了施主,他们与吉尊啦关系密切。

吉尊啦到拉萨尼姑寺学经时,收到了普尺的口信,返回塔金时,专门在东孜停了三天。次仁卓玛对吉尊啦表现出少有的亲昵,好像很久之前就相识的感觉,吉尊啦在佛堂诵经,她就静静地依偎在她的身边,那几天,她的脸色也红润了许多。

吉尊啦说,若非真正信徒,清修之地很难生活,塔金尼姑寺又在半山腰上,来人不多,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孩更难。吉尊啦答应帮着找个师父居家修行,待到她再大一些,如若还有此心愿,就可将她送到塔金尼姑寺入寺当尼姑。

这个提议让扎西次仁稍感心安,他也担心小女儿能否扛得住寺院的清苦,想着多点时间还可能有转机。他接受了吉尊啦的提议,为小女儿请了师父学经。她15岁那年,又大病一场,她自己要求到塔金尼姑寺出家,他便随了她,就像普尺所说,既然是她的命,也抗不过。

在这三个孩子中,最让扎西次仁长脸的还是旦增,他的学识出众,很快在东孜的宗府谋到了差事,还深得东孜宗本(官职,相当于县长)的赏识,常常有机会到噶厦述职办事,也算是登上了仕途的台阶,如果不出意外,来日到某个县城当个宗本也不是没有可能。

扎西次仁的话不多,事却做得多,日子过顺了也想着别人,无论是普尺的娘家人,还是同乡会的,或者邻里们,对他的尊敬是发自内心的。在同乡会携家带眷相聚的中秋节,大家推举他任同乡会的副大爷,辅助果果。作为一个外来人,这样的认可,让他热泪盈眶。

 

扎西次仁在院子里摆上一张雕花的藏式方桌,让家佣沏上一壶清茶。这茶是他从东孜商店买的。那天,果果说商店新到了一批茶叶,是从扎西次仁的老家雅安过来的,让他闲时过去拿一些。扎西次仁是不缺茶的,他的柜里还藏着一罐汪裕泰茶号的绿茶,那是那年他从香港买来的,茶罐上“留客清谈深竹林,鼎煎茶浪起滩声”的诗句,被他抄了很多次。那罐茶只有他在喝,还剩不少,可是一听说新茶来自雅安,扎西次仁一阵心动,很久和雅安没有任何关联了,他找了个果果不在的日子去了商店,从伙计处买了一坨雅安茶,果果在,他怕不收钱。

沏了一壶茶,却怎么也想不起雅安的美景,只想起瘦小的自己背着竹篓,装着刚从茶树上采下来的生茶,送到雅安去加工时的辛苦。他摇摇头晃掉脑海中的记忆,又不觉算起了日子。才走了五天,而这五天比五年还漫长。

扎西次仁算的是儿子旦增离开家的日子,他终归没有拦住不服气的旦增。他说:“我还是决定再走一趟,我不相信我的运气会那么差。”他说这话时,已经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很像年少时的自己随着商队进藏时的决绝,这也许就是自己从骨子里传给他的。

在说服旦增这件事上,扎西次仁原本寄希望于普尺,他期望她能以母亲

的不舍留住旦增。让他意料不到的是,刚刚从惊恐中缓过神来的她,在这件事上竟表现出了年轻时的果断,她全然忘记了不久前的变故造成的伤害。她说,都死过一回了,还怕什么呢?若命该如此,谁又能奈何得了?随他去吧。她说这些话时,语气坚定,仿佛又回到了她骑马驰骋的年纪。扎西次仁没有表态,他还是希望事情有所改变,可是在他遇到一位汉僧后,他的心态也发生了变化。

在这件事上,这位汉僧其实什么也没有说,他对扎西次仁家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那天,果果把同乡会的朋友请到家里,为这位汉僧接风。这位汉僧看上去比旦增还小,却经历非凡,为了求密法,只身进藏,历经无数险情,最终如愿在哲蚌寺果芒扎仓学经修法。扎西次仁听他讲从四川进藏的路途,讲融入寺院的经历,没有悲与怨,所有的苦痛仿佛有预知的感觉,深深地触动了扎西次仁。

之后,旦增再提起想到偏远的牧区收羊毛的想法,扎西次仁什么也没有说,旦增把这种态度当作是父亲松了口。

眼看着秋意渐浓,扎西次仁的家迎来最忙碌的日子,普尺的哥哥带着几个雇工,把土豆和萝卜收进地窖,已出嫁的大女儿带着她家的小姑子帮着普尺刷洗木桶,晾干白菜,扎西次仁把藏北的粗盐磨成细盐,准备腌菜。只有旦增时不时进进出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其间,骡夫顿珠来过几次,每次都弄出一些动静,似乎是想引起扎西次仁的关注,扎西次仁笑呵呵地什么也不说,算是打过招呼。

旦增终于还是沉不住气了,他向扎西次仁摊了牌。他曾经在宗府工作,在东孜也算是体面人,现在不做点大事,会被人看轻,甚至会被人欺负。旦增说的欺负,其实也是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宗府看扎西次仁家房屋宽敞,派一名小官员前来商量,看能否腾出一间房子,安置一班藏兵,说是商量,其实也是变相命令,扎西次仁只好腾出房子。住进来的士兵纪律涣散,哪里会老实地待在屋里,他们在菜地里拔萝卜,在林中打鸟,有时还径直走进屋里东瞧瞧西看看,看到个稀奇的就要“借”。扎西次仁从印度买来的那个宝贝座钟,就被其中的小头目看上,也想“借”几天。所幸小头目在此突发疾病,高烧不退,胡言乱语,说茹玛家的护神半夜扇了他一巴掌,其他小兵看小头目的样子,害怕第二个轮到自己,天天到宗府反映,要求搬到别处,这才“请”走了这帮士兵,还回了清静。

扎西次仁对这个突然出现的护神有些怀疑,他几次怀疑是普尺的杰作。普尺却严肃地说,这护神哪能冒充,请不要乱说。扎西次仁知道旦增以此事为引,做通了普尺的工作,这件事是普尺最忌恨的事,不知道埋怨过扎西次仁多少次,怨他在这件事上不够硬气。

听旦增说完,扎西次仁知道在旦增经商这件事上,母子俩已经站在了一边,他再拦也拦不住,况且旦增说得也在理,贫贱必被欺凌,这是千古未变的道理,身边时时都在发生的事实,只是父子俩第一次经商都遇上挫折,或许是某种警示。扎西次仁说:“如果你一定要去,我也是拦不住了,可是现在还真筹不出太多钱,顿珠保护下来的那些货物,还在东孜商店代销,等年后才能结算。家里先前赊出的腌菜和其他货物,每年都是燃灯节前后结算,这你是知道的。现在离燃灯节还有一些日子,或者你再等等?

“可是,马上就要入冬了。”旦增有点失望。

“入冬去噶伦堡倒是合适,可是从康马到帕里的路上,容易遇上暴雪和大风天气,据说拉萨白帽子商店的驮队在嘎啦被风刮跑过。”

“阿妈说她可以写信给那些赊账的牧民,看他们能否以羊毛抵账,您再请果果啦先结部分货款。”旦增出主意。

“也只有这样啦,但是,骡子是买不起了。”

“不买了,我把现有的骡子都卖了,再留就太老了,以后卖不到多少钱。”

扎西次仁吃了一惊,这件事事先都没有告诉自己,旦增已经不是那个听着自己说话就点头的孩子了。就像普尺说的,既然每个人命中有数,又何必不讨喜?“我有话必须说在前头,这次,我们可以筹钱给你,哪怕去借,但从今往后,必须靠你自己。”

旦增没有说话,坚定地点了点头,转身就出去了。

色雄牧场的德珠一家,是普尺娘家的朋友,每年入冬前都要带着几户牧人到亚瓦村用羊肉、羊脂换青稞,后来,普尺在东孜安了家,喜欢热闹的牧人常以逛早市为由,在她家宽大的林子里搭帐篷借住几天。东孜的早市在这些牧人看来非常壮观,长长的地摊上卖什么的都有,他们看什么都想要,又囊中羞涩,扎西次仁摸准了他们的喜好,他们没来之前就备些百货,以较低的价格卖给他们,甚至赊账给他们,以至于整个色雄牧场的十几户人家,都跟扎西次仁一家有着经济来往。普尺要提前收账的口信捎到了德珠那里,德珠像普尺在色雄的代理,把这个消息通知到每个在她家赊账的人,当旦增赶到时,德珠早已把羊毛准备停当。

德珠有一张抹了蜜的嘴,说话爱用比喻:“在只识天和地的东孜,他俩像烫手时用的火钳,给我们这些粗人及时的帮助,我们哪里还敢有半句抱怨的话?若不是不得已,他俩也不会有这种念头,我们能理解。”旦增被这番美言壮了胆,不仅收了账,还提出了赊账买羊毛的想法。此行他发现色雄在半山腰上,路难走,牧户居住分散,几乎没人到这里收羊毛,拉萨专做羊毛生意的大户还没有把触角伸到这里。这给了他启发,想建立长久的生意关系。德珠知道旦增的想法就骑马出了门,第二天,几卷羊毛送到了德珠家的帐篷外。旦增被大家的实诚感动了,把本来用于交换的干萝卜丝和酒糟干,作为礼物分给了大家。

从色雄出发的那天早晨,旦增就感受到了秋寒,不由得担心路上会下雪,他再次问顿珠往年此刻是否有雪。顿珠没有像前几天那样肯定地说没有,他说,应该不会下雪。新来的骡夫次仁插嘴说:“老天管的事情谁知道呢?只能见机行事。”

过了江孜,到达杂昌山谷时,旦增一直警惕地观察着四周,除了突然从崖上飞过的飞鸟,什么都没有。顿珠一会儿指着这边,一会儿指着那边,给次仁讲述他怎样带着房东在这一带找旦增。这一趟,旦增把雇佣关系分得很清楚,一路上都是他骑在最前面,顿珠他俩跟在后面,他也不再什么大小事都跟顿珠商量,人比之前沉默很多。

过了康马,走到嘎拉帕塘时,气温骤降,雪花飞一阵停一阵,不一会儿,每个人都变成了白头翁。旦增的心又提了上来,他对这一趟是下了赌注的,真担心发生意外,好在遇见两支驮队,都说他们经过帕里时那边还没有下雪,封山之前到亚东没有问题。旦增最担心的不是能否走到亚东,而是回来时能否走出亚东,若人、货困在那里,每一天都得赔钱。

远远地,当帕里出现在眼前时,旦增笑了,深秋的帕里,灰扑扑得格外可爱,飘荡在空气中的炊烟都是那么亲切。他指着远处说:“没有下雪,没有下雪。”顿珠说:“我就说过应该不会这么早下雪。”便径直把骡子赶到之前住过的那家客栈。没想到,这里已经有了客人。女主人看到旦增的那一刻,显然吃了一惊,但她什么也没有说。次仁说:“既然这里有人,就到酒娘格桑那里吧,她是我的老房东。”帕里的酒娘格桑在来往马帮中很有名,到她家客栈留宿、赌博的人太多。顿珠不怀好意地说:“酒娘格桑客栈那么火,都是因为她的女儿仁增萨珍,大伙儿都是冲着她去。”

 

远远地听见六弦琴的弹唱声,次仁说,听见了吧,同样是挣一顿饱饭,人家就那么欢乐。他在门口喊了几声,没有人出来开门,便推门走了进去。过了一会儿,次仁和酒娘格桑一起走了出来,大伙儿嘴里的酒娘格桑不老,有一种特别的风韵,也完全没有顿珠眼中的轻浮。顿珠和次仁在院子里卸货、安顿骡子,她满口敬语地把旦增迎进家门。围着火炉的是几个拉萨来的客人,他们说说笑笑,对旦增的到来没有刻意的表示。一个年方十八九的女子,抱着个酒壶坐在一边,她站起来把位置让给旦增。

酒娘格桑把旦增介绍给其他客人,她对他的姓名、家世清清楚楚,令他非常意外。原来,他遇劫匪一事,在帕里传得尽人皆知,大家对他死而复生的事添加了太多传奇。酒娘格桑一介绍,拉萨来的客人格外热情起来,好像他真有某种特别之处似的。其中一个人还邀请他第二天同去帕里宗本家做客,说宗本对旦增的传奇经历也很好奇。

那个年轻的女孩,没有参与到聊天中,矜持地微微笑着,旦增发现她的眉毛是画过的,浓浓的两笔,这在他见过的女人中是少有的。不过这么一画,那一双大眼睛显得格外有神,当她走到他跟前倒酒时,旦增闻见一股淡淡的香味。旦增上次去噶伦堡,给已出嫁的姐姐买过一瓶香水,可惜被那帮人劫走了。旦增的传奇还没聊完,又来了一帮客人,人未进来就嚷嚷着拿好酒来,说着把一个银圆啪地放到方桌上。看得出他们是这条道上的常客,他们的话语糅合了拉萨、康区和东孜方言,着装也是,无法凭语言和衣着判断是哪里人。拉萨来的客人看这架势纷纷告辞了,旦增也想离开,可是已经没处去了,次仁和顿珠已睡下。

“让仁增萨珍过来给我们唱首歌。”一个大胡子客人说话时,顺手拍了拍酒娘格桑的屁股,其他人哄然大笑。

“她正在给东孜来的客人做饭,等一会儿再唱。”酒娘格桑一脸讨好的笑。

“东孜来的客人就比我们尊贵吗?”不知是其中的谁,挑衅般地说了一句。

旦增端着酒壶坐过去,大方地说:“哪里哪里,各位大哥辛苦了,我请大哥们喝酒。”

大胡子认出了旦增:“你不就是那个死里逃生的旦增?”“是的,正是我。”旦增心想,坏事传千里呀。

“听说第一趟就栽了,还是太嫩了。”有人插嘴道。

“这次是来报仇的吧?”大胡子捊着胡须轻蔑地说。“不敢惹事,本分做生意,一家老小都指望着我呢。”

旦增放低自己这一招,让这帮人很满意,没人继续挑衅。这时,仁增萨珍端着碗过来:“哥,你尝尝我做的面,也不知合不合您口味。”

“哥,叫得好甜,要是我,冲着这一声,连碗都一起吃了。”又是大胡子,“来来,过来给我们倒酒。”

“没见我忙着,自己不会倒呀?”仁增萨珍朝旦增看了一眼。

“怎么,倒个酒还要哥哥批准?看来这个哥哥不一般。”大胡子明显不高兴了。

“赶紧唱一首歌赔罪,大哥们等了很久。”酒娘格桑过来解围。“好吧,那你点一首吧。”仁增萨珍的语气倏忽间轻佻起来。

大胡子想不出歌曲,就让他的同伙点,同伙各说各话,达不成一致,大胡子手一挥:“你想唱什么就唱什么吧。”

仁增萨珍慢悠悠地起身,从旦增的背后取出六弦琴,对了对音,清了清嗓子,开始唱起来:

远行的路上啊,遇见了一场雪,

飘飞的雪花哟,落在心坎上,

可惜留不住你,你要随风去,

但愿来日能有相见的日子。

旦增听着歌,才明白仁增萨珍为什么那么有名,她的嗓音那么甜美,能把歌唱进人心里,连那帮粗俗的客人也安静了下来。

一首又一首,唱着唱着,天就亮了。打开门的瞬间,旦增惊呆了,外面下着大雪,近处的屋顶、远处的山峦都被白雪遮住了,那帮醉汉相互搀扶着,在雪地上留下歪歪扭扭的脚印。他叹了一口气,转身上楼走进给他准备的小屋,和衣躺下了。

旦增在帕里停了三天,这三天的帕里格外热闹,来往的驮队都停在这里,等着雪停。顿珠告诉他,草料已经涨价了,要早做打算。帕里地方高寒,青稞在这里成熟不了,当地人就种青稞当草料,连宗府的收入也有一笔来源于此。来往驮队的需求多,冬天会相应涨一些,却没有这么早涨过,大家都议论纷纷。

格桑酒馆的生意出奇好,灶膛里的火几乎没有熄过。旦增白天出去转转,想看看这批羊毛有无转卖的可能,如果能卖个好价钱,就从帕里买些百货回去,虽然利润不高,也比在雪天冒险强一些。这一趟转下来,才发现收羊毛的把价压得很低,卖百货的纷纷涨了价。他决定还是冒个险。

晚上回到客栈,又是热闹非凡,汽灯下,打骰子赌博的围成一圈,又叫又喊,喝酒的围成一圈,醉得东倒西歪。时不时又有人要求煮饭热粥,格桑和女儿忙得连轴转。旦增看见仁增萨珍倒酒时,有人趁机抓了她的屁股,她惊叫一声,甩开那人的手。那人轻浮一笑。仁增萨珍没敢发怒,堆起笑脸说别的。旦增看到这一幕,转身到顿珠和次仁处坐坐。屋里只有次仁在,他烧了茶正在吃糌粑。旦增问他顿珠去哪儿了。他可能没有想到旦增会来,谎编不圆,一会儿说去看老朋友了,一会儿说去买草料了。旦增没再追问,把决定冒险去亚东的想法告诉了次仁。他说:“你定吧,我听你的。”次仁的这番话是他这几天听到的最舒心的话。次仁是个闷人,除了一问一答,便是满脸讨好似的微笑,很无趣,旦增只有离开了。

旦增走到院内,正想着到哪里消磨时间,却听到后面有人叫他,他不回头也知道是仁增萨珍:“我给您做好了晚饭,热一下就行,您直接上楼吧,我给您端上去。”

旦增从楼上的窗户往外看,雪小了很多,这个发现让他稍感欣慰。这时候,仁增萨珍端着一个小陶锅进来了,他从背包里取出木碗。这顿饭,是骨头汤做底的萝卜丝面疙瘩。

“知道晚上人多,早就给您做好了,一直放在边上的灶口。”“谢谢你这么上心,我本来准备吃一碗糌粑糊糊就睡了。”

“一定很困了,昨晚一晚上没睡。谢谢你。”仁增萨珍的“谢谢”说得很小声。

“谢什么呢,我也喜欢热闹的。住在你这里真的很好,别的客栈最多烧个茶,没人管饭,得自己做。不过你放心,我会多付钱的。”

“我们这里也不管饭……”仁增萨珍说这话时,看见旦增的脸色绯红,便没继续说。

“我遇到劫匪的事情,好像全帕里人都知道了?”旦增打探道。

“是呀,都说你已经死了,我当时很难过的。”“难道之前你见过我?

“当然啦,那时你住在那家客栈。”仁增萨珍朝前边指了指,“我去她家时,正碰上她在劝你把羊毛卖给大商人,你非常委婉地拒绝的样子,让我印象深刻。对了,你遭劫的事情,也是她告诉我的。”

“怪不得她看见我时张着嘴巴,一定以为见鬼了。”

旦增这么说,仁增萨珍忍不住大笑,这时有人在楼下吼叫:“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别把房子弄塌了。”说完是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然大笑。

仁增萨珍转身噔噔跑下了木梯,楼下随之传来了各种污言秽语。

即使睡得再晚,格桑母女都是天不亮就起床,两人像比赛似的一阵阵小跑,一会儿上一会儿下,那个木梯被她俩踩得噔噔作响。旦增听起来感觉有一些故意的味道,起床走到门口,正碰见仁增萨珍从房顶拿着一筐柴下来,没有梳妆的她,看上去有些憔悴。她迫不及待地说,雪停了雪停了。旦增折回房间,从窗户看着外面,鹦鹉学舌般说,雪停了雪停了。

旦增到楼下的火炉前坐了一会,仁增萨珍抱歉地说,还没有烧茶,马上就好。酒娘格桑说:“水都没开呢,赶紧先到房顶扫雪,等太阳出来就可以晾酒糟了,已经几天没有晾了。”仁增萨珍的藏袍裙角别到腰带上,又噔噔地上去了,灵活如一只猴子。酒娘格桑在旦增眼前忙碌,煮青稞,滤酒,打扫房间,擦抹桌子。仁增萨珍噔噔地下来,刚取下拴在柱子上的酥油桶。格桑说:“赶紧先清洗锅碗,雪天出不去,一会儿又有客人来玩骰子。”仁增萨珍说:“我打完茶就弄。”格桑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叹息让旦增很不自在,起身走到院子,喂了喂骡子,挨个摸了摸它们。他对领头骡子格外偏爱,又摸又刷,停了很久,轻轻地跟它说,打起精神来,再等一天,我们就出发了。这个名叫塔嘎的骡子好像听懂了他的意思,打了个响鼻回应他。

在这条商道上,驮队分三种,骡队为最优,也最常见,骡子劲大耐跑。其次为驴队,驴子虽也温顺、耐跑,但爬山力道较差,除了短途,驴队较少见,赶驴的基本都是被嘲笑的对象。还有牦牛驮队,牦牛稳当,驮物多,但跑起来差一些。这一趟,除了旦增的坐骑还是嘎玛外,其余都是租用次仁雇主家的骡子。

“旦增哥,酥油茶打好了,赶紧来喝,要不然凉了。让他俩也来吧。”仁增萨珍撩开门帘喊道。

顿珠和次仁自然不会进来,知道这是客套,他俩的清茶正在三足灶上翻滚着,可还是认真地谢了又谢。

格桑看着仁增萨珍倒茶,脸马上挎了下来:“酥油放这么多,是不是明天不出太阳了?

“没放多,和平时一样。”仁增萨珍吐了吐舌头。

为了缓和气氛,旦增插嘴道:“开酒馆真不容易啊,看你俩都没时间休息一下,我原以为……

“原以为什么?”格桑瞬间警惕起来。

“就觉得比较轻松。”旦增也瞬间明白了这不是一个好话题。

格桑看到旦增的变化,觉得自己太敏感,放缓口气说:“不过和那些骡夫相比,我们还算好,风刮不着雨淋不着。人嘛,都有各自的命,知命就好。”说完看了一眼仁增萨珍。

旦增喝了茶吃了糌粑,戴上那顶镶毛边的次仁金果帽,到收羊毛的地方转了转,那人还是不松口,价压低了不说,正眼都不瞧一眼,一副鄙夷的样子。旦增狠了狠心,决定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亲自去一趟噶伦堡。他回到客栈,本想让两个骡夫做好后天出发的打算,没想到他俩虚掩着门出门逛去了。

和格桑料想的一样,客人很早就来了,最先来的是一众骡夫,大清早要了青稞酒玩起了骰子。旦增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开玩笑道,这酒喝得有点早啊。其中一人说,那是的,要醉就得趁早,到了晚上乞丐都会醉的。又有人说,看你那样子,其实跟乞丐差不多,人家乞丐什么也不干,就有吃有喝,你跑瘸了腿,也难吃顿饱饭。那人不服气道,这哪跟哪,绝对不一样,少想这想那的,抓紧时间玩骰子吧,雪停了就没有这种好时光了。

旦增在一旁想,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恼,少想也许就是对的。午饭后,客人们陆陆续续到来,格桑和仁增萨珍又忙开了。大嗓门的大胡子也带着几个人来了,一进门就是开各种粗俗下流的玩笑。旦增转身上楼,右脚刚踏上木梯,仁增萨珍就喊道:“您还不如在这儿坐着,热闹些。”

“我上去坐一会儿。”旦增的靴子踩在木梯上声音格外响。

“别那么舍不得他呀,这么多哥哥喜欢你。”大胡子阴阳怪气。“谁要你喜欢?”仁增萨珍的愤怒隔着一层楼都能感受到。

大胡子好像一点都不生气,跟着众人哈哈大笑。旦增关上简易门,躺在床上睡下了。

他是被楼下的唱歌声吵醒的,透过窗户一看,天已经黑透了,楼下热闹非凡,还有人起哄着要跳门隅地方的孔雀舞,旦增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突然,一阵呵斥声把他惊醒了,他竖起耳朵倾听,大胡子已经烂醉,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人:“不就卖屁股的买卖吗?装什么圣洁的样子,摸一下还摸不得?

格桑回嘴道:“在帕里开酒馆十年,如果有谁见过我们做这种下贱事,你就把他叫到这里来,我们对质。”

大胡子哪管这些,不仅骂人还开始砸东西,旦增再也坐不住了,把脑袋缩到被窝里假装听不见还算得上男人吗?他披上衣服,噔噔地下到一楼,只见大部分客人已吓得散了,只有大胡子和他的两个同伴。看见旦增,大胡子叫道:“呵,原来是有靠山,怪不得那么硬气,还敢骂我,以为我是个软蛋吗?”说着一巴掌扇在格桑的脸上。仁增萨珍见状,抓起水缸上的铜瓢要打他,却被他一推,脑袋撞在柱子上。

“打女人算什么本事?”旦增说。

“勾引女人才算本事吧。”大胡子的同伴阴阳怪气。

“大哥们喝多了,还是回去吧!”旦增放缓语气。

“装出一副很有教养的样子,就有资格教训我们吗?”大胡子说着把端着的酒碗扔过来,旦增躲避不及,被打到脸上,鼻血直流。

旦增的怒火猛蹿,明知自己不是他们的对手,仍冲过去和大胡子扭打起来。大胡子的同伴拿起陶壶砸在旦增头上,陶壶瞬间变成碎片,酒洒得到处都是。仁增萨珍不知从哪里抓到了一根木棒,要砸大胡子的同伴,不料一棒子砸到汽灯上,房间陷入黑暗。短暂的安静后,又是叮叮咣咣的碰撞声,格桑在混乱中近乎哭喊:“出去打,别砸我东西!

顿珠和次仁听到争吵声,赶忙起来帮忙,几个人合起来把闹事的推到院子里一顿猛揍,打得他们落荒而逃。

雪让院子白如昼,顿珠见旦增他们仨没什么严重的伤,建议连夜离开。他说:“大胡子原先也是骡夫,后来嫌累没干了,凭着能说会道,做中间人挣了不少钱,在帕里很有人脉,他绝对不会吃哑巴亏,一定会找人来清算,还不如赶紧走。”

次仁却不建议这么仓促地走,这个沉默的男人有股血性:“什么能说会道,不过就是骗吃骗喝,即使带人过来,我们也得打呀,这么仓仓促促地溜掉,以后在这条道上怎么混?

旦增正踌躇着,院外已经有了踏踏的脚步声,仁增萨珍赶紧顶上门。门外喊着“开门开门”,狠劲地踹着门板,硬是把门踹开了。混战一触即发时,格桑大喝了一声,只见她披头散发站在台阶上,一边裙角别在腰带上,手里拿着一支长枪,近乎咬牙切齿地说:“有人送我这把枪时,我告诉他,三宝在上,我连苍蝇都不杀,要不了这东西。那人说,即便你退到墙根,也会有人让你缩到墙洞,原来还真有这样的人。人生来就是为了等着死去,只不过早晚而已,别以为女人就天生怕死。”说着,她朝天上开了一枪,这声音在夜幕中炸裂开来,让人不禁颤抖。

来人完全没有想到这阵仗,手里拿着的都是棍棒刀,大胡子首先软了,他说:“阿佳,不要开枪,是我喝酒喝疯了。”

他这么一说,那些同伙仿佛找到了台阶,都说这是一场误会,便一个个溜掉了。

旦增看着格桑出神,仁增萨珍也是,好像不认识眼前的女人,她跟平常点头哈腰的格桑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你们赶紧走吧,离开帕里,不管去哪里。”格桑阴沉沉地说。“那你俩怎么办?”旦增轻轻地问。

“我在帕里十年,除了那些蠢货,还真没人敢动我,但你们就不一样了,没人罩着你们。”

“万一他们追上去怎么办?”仁增萨珍像在撒娇。

“护法神自身难保,管不了众生。”格桑说完就进了屋。

旦增想了想,还是决定出发,让顿珠和次仁做好准备,自己举着油灯上楼收拾行李,只见屋内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摔碎的陶片。旦增从仁增萨珍身边走过时,感觉到她一直在望着自己。收拾行李出来时,听见格桑压低嗓音骂仁增萨珍:“都是你,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我告诉你,人家是鎏金的铜佛,你是泥塑的菩萨,怎么可能供在一个佛堂?

旦增犹豫着怎么与母女俩告别时,顿珠在外面喊道:“少爷,赶紧吧,天马上就亮了。”旦增赶紧把柴草钱放在桌上,说了一声“再会”就匆匆往外走,次仁已经卸下了所有骡马的铃铛,他们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帕里。

也许是帕里一劫消了所有的业障,从亚东去噶伦堡的路上,没有遇见大雪封山。这个季节去噶伦堡的骡帮很少,他们的羊毛卖了个好价钱。旦增在客栈算了一下成本与收入,大喜过望,当夜就列出采购清单,第二天带着他俩去采购。眼看着马上就要过年了,旦增采购的多为年货。

旦增这一路心里最惦记的是格桑母女俩,一直担心她们的境遇。骡夫次仁看出了旦增的心事,他说:“那天格桑说没人罩着我们,那么她的意思是有人罩着她,只是那个人不露面而已。这和之前的一些传说是相符的。”

“什么传说?”旦增好奇。

“少爷没听说过啊?仁增萨珍的父亲据说是曾在帕里宗府任职的某个大贵族。”

顿珠说:“这种传法根本不可信,一个大贵族不可能为了老酒娘损了名望。”

次仁说:“格桑也不是生来就老,她年轻时有多美,看现在的仁增萨珍不就知道了。”

说着说着两人就争起来,旦增不关心争执的结果,只希望真有这样一个人,哪怕是个影子,那帮人也不敢拿她俩怎么样。这件事自始至终,他都觉得是因他而起,越想内疚感越重。

从亚东到帕里的路上,满山的树在残雪的映照下绿得绿黄得黄,旦增怎么看都觉得很美,跟光秃秃的东孜相比,这里称得上风光无限。离帕里越近,草木越稀疏,旦增心里也越惆怅,他想去看看格桑母女俩。可是,这一趟他是抱了极大的期望,若再遇上意外,他是没法再重来的。最终,他决定放弃这个念头,深夜进帕里城,天亮前出发。

旦增风光地回到东孜那天,父亲扎西次仁亲自做了几个菜。在藏地生活了三十多年的他,早已融入了这片土地,但他的胃总是有那么几分勉强。他把做饭当成某种回归,轻烹慢煮,他总是有办法让那些干瘪黢黑的干菜焕发出新的姿色,让那些平常的食材变出花样。他的饼子也不像普尺那样揉面烙完了事,他把面团放进木制的模具,让孩子们看着花纹都不忍送进嘴里。到了中秋节,他会做甜馅的月饼藏起来,等到月亮升起,把附近的小孩子叫到院里,让他们对着月亮喊“月亮爷爷赏一个饼子吧……”待孩子们喊累了,没有兴致了,他才急急跑到远处,假装从远处找到一竹篮月亮爷爷扔下的月饼,让孩子们又惊又喜。这个仪式,待旦增长到能偷饼子的年龄,就没法继续了。旦增小的时候,每到冬季,父亲一定要让小小的旦增去舀一罐子雪来,耐心地等着雪化成水,放入盐巴,将鸡蛋一个个清洗、擦干,又放入水中。从普尺那里学来的藏式咖喱土豆,他也要遵循最传统的工序,酥油炸出的葱在石臼里捣出香味,油炸咖喱后加水,炸出惊天动地的声音。为什么鸡蛋擦干后又要放入水里?为什么要用雪水不用井水腌蛋?为什么葱要拿石臼捣?孩子们的问题太多,他谁也不回答,只管笑眯眯地做着手中的事。普尺说:“再好吃的食物不过是舌头上的享受,咽下去都是一样。”他听了,撇撇嘴,又摇摇头,表示不可理解。

为了这顿饭,扎西次仁费了很大的心思,却吃得有些沉重,旦增的妹妹次仁卓玛要到塔金的尼姑寺出家,为了等旦增归来,次仁卓玛和师父推迟了启程的时间。吉尊啦过午不食,这顿饭其实也只有他们一家人吃。普尺的脸上有一种无法掩饰的失落,她胡乱吃了一些,便什么也吃不下了,她平常对食物也多半是这个态度,但在这样特殊的时刻未免太扫兴。扎西次仁说了她一句,她就离席忙去了。次仁卓玛也只是坐坐,吃得不多,话也很少,她的性格与她的年龄很不相称,邻居们都叫她小老太婆。只有扎西次仁父子俩边吃边聊,旦增把一路的冒险经历说得比原本还要险恶一些,这让扎西次仁非常受用,他不夸赞也不附和,脸上却是一副享受的样子。旦增一直以为普尺的忧郁,是因为次仁卓玛即将离开,临睡前他到厨房,想要安慰一下仍在忙碌的普尺。不料,普尺说:“这是次仁卓玛的福报,有什么可担心的?我为她高兴。”

旦增有些迷惑,但他没问忧郁的缘由,而是问他给她带的衬衫料子是否满意。普尺说:“宁愿不要料子,只要安分守己的生活。”见旦增委屈的样子,她又说,“我们只是个小户人家,靠劳动过日子,不要学有钱少爷的做派。”旦增更不解,在他的再三追问下,普尺才说出她听说的事情。不过,故事已经完全变了,变成了他为酒娘争风吃醋,结局成了被人追杀,逃出帕里。普尺抹起了眼睛,她说:“还没敢将这件事告诉你阿爸,不想坏了他的兴致。”

“您可别对阿爸说,这完全是无中生有的事情。”旦增本来想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普尺,又担心她不相信,便一口否认了。

普尺仿佛深深地失望了,摇了摇头,从卡垫底下拿出了一封信:“这是昨天渣巴(旧西藏时期的邮差)送来的,你自己看看吧。”

“尊敬的旦增大哥,我一直计算着您到达帕里的日子,但您一直没来,获悉这一路都没有雪情,我猜测您连夜离开了帕里,估计现已到东孜。我知道您非常惦记我们,我写信是想告诉您,我们一切都好,酒馆也如常开着。下次经过帕里时,请一定与我联系,您的佛珠落在我家,我要当面还给您。仁增萨珍于木猴年吉日。”

旦增躺在床上,把这封信看了很多遍,不知她说的佛珠落在她家是什么意思,他的佛珠此刻就挂在脖子上,是真有一条佛珠落在她家呢,还是另有所指呢?旦增想来想去不知其意,莫不是说她的心里已有了

(节选自《在高原》,安徽文艺出版社,202212月版)

 

文章推荐:任淑媛(宁夏大学)

图文编辑:刘深(宁夏大学)

负责校对:郑佳丽(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