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妍:卑微灵魂的精神向往——论阿来的《行刑人尔依》|论文 发布日期:2018-05-07   作者:王妍   点击数:1981  

 

  摘要:《行刑人尔依》与《尘埃落定》创作于同一时期,此时阿来已经摆脱了前期作品那种生硬、“枯瘦”力度的追求,开始有足够耐心和自信表达他对于生命的超常感受力。命运,是这部小说重要的结构元素,对于命运出路的探询构成了整部小说的精神支点。阿来用自己诗性的叙述演绎着一个对于命运真诚谦恭而又挣扎的灵魂。

  关键词:阿来;行刑人尔依;命运;精神向往

  《行刑人尔依》与《尘埃落定》创作于同一时期,如果说《尘埃落定》描绘了一个土司王朝在强大的历史进程中无可挽回的轰塌覆灭的话,《行刑人》尔依则是在更为具体而狭蛰的空间里探讨在一个命定无可奈何的面前,一个卑微的灵魂如何面对生存的迷茫并坚持自己精神的向往。我们很容易为阿来“异族”的绚丽、宏阔所吸引,却在不经意间忽略了他对那些卑微生命的体味与描绘:“大多数人都在为生存而挣扎,而争斗,但文学让我懂得,人生不止是这些内容,即便最为卑微的人,也有着自己的精神向往”,阿来正是平和、舒缓地从这些平凡的生命中发现那些积聚的震撼人心的力量。

  一

  顾名思义,《行刑人尔依》叙述的是关于一个行刑人家族的故事,从行刑人而不是刽子手这样的称谓的选择上,不难发现阿来温暖的叙事立场及对于这个职业噬血、杀戮的有意回避。随着故事一步步地展开时候,我们发现,不同的个体有着不同的思索与生命的感悟,即使是一个家族中的父子之间也存在着巨大的差异,阿来在探讨一种生命多样性的可能。如果一个身份(甚至名字)对于后来者而言代表一种被动与无所适从,那么命运的纠缠与搏斗将会由此展开。

  小说着力描写了五代行刑人,而这五代却不是连续的,阿来用书记官的缺席,轻易的略去了一大段平淡历史的空缺。第一代行刑人是爱杀戮自愿放弃自由民的身份成为行刑人,并因此受到自己小儿子的诅咒而死。而后世的行刑人显然也不缺乏承担了既定使命的勇气,阿来用他的不动声色展示着一个事实:一个人无论有着怎样的勇气和准备,在艰难的命运面前依然是无可奈何,“行刑人回到家里,儿子就会对行刑人诉说那些死在他刀下人的亲属表现出来的仇恨。这时,行刑人的眼睛就变成了一片灰色”,灰色的眼睛轻易出卖二世尔依内心的迷茫。而死者亲属合情却不合理的责难,在三世小尔依的心中播下了根深蒂固的仇恨的种子,从而日后成为了“最最适合成为行刑人的一个”,他对每一个人都充满天然的仇恨,“那仇恨像一只假寐的绿眼睛的猫一样可以随时唤起”,而阿来显然不想按照既定的套路走下去,充满仇恨的行刑人加上暴虐的掌权者,屠杀由此展开,而三世尔依也会得到命运的成全。遗憾的是,三世尔依碰见了一个热爱艺术的主子,他备受冷落,只能靠改良刑具来打发自己无从宣泄的仇恨和热情。事实上,阿来在阐释一个简单而又玄奥的哲理,命运之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没有人可以得偿所愿。

  看的出来,在《行刑人尔依》中阿来已经摆脱了前期作品那种生硬、“枯瘦”力度的追求,开始有足够耐心和自信表达他对于生命的超常感受力。经过多次的探讨和铺排,在“历史重新开始的时候”,真正的主人公才款款出现,这个不知是多少代的尔依业已5岁,在这里,关于命运的探讨和思索才真正的开始。正如阿来的诗中所写的那样“我是我自己/我也不是我自己……我是我自己时使用父亲赐我的名字/不是我自己时我叫阿来/这是命运赐予我的名字”。行刑人唯一的儿子小尔依注定要走着和前辈一样的人生道路,人生轨迹似乎也可以看得到尽头:面对、承载着杀戮与死亡,周围人的轻视,死者家属的仇恨,阴暗潮湿的寓所和注定没有姑娘爱他的命运……。而命运,是这部小说重要的结构元素,对于命运出路的探询构成了整部小说的精神支点。“谁也不能改变自己成为行刑人的命运”,如果尔依是一个嗜血、对人们有着天生的仇恨的“红眼睛”的家伙,那么他作为一个行刑人的悲剧色彩会减弱很多,而荒谬的是小尔依却是一个动脑子,善于思考的家伙,而且从父亲那里得到了很多很多的爱,当老少尔依要追随着不同的主子去打仗,“尔依看到父亲和这些人走在一起,突然想,自己平常不该对他那样不敬。心理就有了一种和过去的痛楚不一样的新鲜的痛苦。过去的那些痛苦是叫自己也非常的难过的,而眼下这种痛苦,竟然有着小时候父亲给自己买来的蜂蜜那样甘甜”。从这样充满温情的叙事之中,尔依作为一个世代的行刑人,他的内心已日渐平和,纵使作为命定从事杀戮的人,内心深处也有着人之为人的情感与尊严。然而,一个业已消失的家族本身就有着某种悲怆的质地,消逝本身就是一种默认的残忍与血腥,而正是这种甜蜜与期待的亲情使得尔依关于生命的思索与坚守显得那么的理所当然,也因此使得这部本应血腥和恐怖的作品处处闪耀着温暖的人性之光。阿来小心的规避着对于嗜血、杀戮和暴力的渲染及张扬,用自己普世的目光穿越时光的年轮、氏族的厮杀、俗世的荣辱兴衰,用自己诗性的叙述演绎着一个对于命运真诚谦恭而又挣扎的灵魂。

  

  在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中,以刽子手为主人公的作品却屈指可数,纵使是一度迷恋暴力与血腥的先锋作家余华,也只是描述自残与他杀,而不是描述一个职业的、甚至世代的刽子手。显然,这是一个边缘乃至于边远的群体,“行刑人的房子在隔土司官寨和别的寨子都有点距离的地方。也就是说,它是孤立的,房子本身就是行刑人的真实写照”,他们的生存空间的狭小在一定程度上限定了文学叙述的空间。

  当代著名作家莫言也曾在他的作品《檀香刑》中书写了刽子手赵甲的形象,赵甲把刑法当成是一种乐趣和并能从中体会到杀戮的快乐:“一个优秀的刽子手,站在执行台前,眼睛里就不应该再有活人;在他的眼睛里,只有一条条的肌肉、一件件的脏器和一根根的骨头。”显然,一个思考生命意义的尔依和一个思索怎样改进刑具奴性实足的赵甲体现出的是不同的生命的质感。即使如此,尔依依然无法超越的命定的现实。我感到,在阿来悠长的故事世界里,尔依、银匠、金花、格拉、达戈……,无论他们如何的思索及努力,他们都无法超越命定的痛楚,实质上,对于既定的命运而言,思索与智慧意味着突降人间的潘多拉之盒,美妙与昏眩中伴随着灾难、苦痛和灵魂的挣扎。

  很多时候,我们看见行刑人表面的血腥与残酷的同时,却忽视了他作为一种职业存在的必须,因为其与生命、血肉紧密相连的特质,使得它不能如其他职业那么高贵,甚至不能像银匠那样给人带来愉悦。阿来用他诗性的语言描绘了老尔依对勾引喇嘛女子用刑的过程,一方面老少尔依充当着“专门在惩办罪恶的名义下摧残生命这一特别职业的传承者”,他们只能无条件的服从土司的命令,另一方面,行刑人选择了一种最好看的图章来给女子烙印,表现了尔依对于女子内心深处的同情,他们清楚受罚者不应该是女子或者女子一人。在《行刑人尔依》中,处罚这个“污秽”的女性时,“人们大叫着,要行刑人解开她的腰带”,然而,围观、示众却不仅仅是一个民族、或者一个时代所特有的劣性。在这里,行刑成为了一种仪式,甚至是一种看戏般的娱乐,如果把血腥和暴力当作艺术的话“这些刑术,已远远超出了法律的惩戒意义,失去了皇权正常发挥的历史作用,沦为统治阶级以生命取乐的重要手段,也成为民众激活贫乏生活的一种特殊庆典。”换句话说,就像文中所说的这样“这个污秽女人的身体,而不是罪过就要赤裸裸地暴露在天空下面”,我们看到的只是肉身,看不到罪过;惩罚的也只是我们的肉体,而不是灵魂,这是惩戒之为惩戒本身最为荒谬的论题。所以小尔依一直反复说着简单而又深远的谶语——“太蠢了”“真是太蠢了”,在某种意义上而言,刑罚和惩戒显得毫无意义。而最大的遗憾是,小尔依的思索并不能化作翅膀,帮他找寻到命运的出口,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命中注定的出路注定是无处皈依,小尔依体会灵魂阵痛和思索生命的意义,却不能拯救,甚至不能拒绝杀戮。在这里,我们不难理解小尔依的失重与错位,当游戏的规则,生命的法则都由他人指定或者制定的时候,梦想正是一种挑战,又像是一场战争,光荣地承载着人之为人的责任与信仰。

  

作家阿来

  三

  “黑夜,我的灵魂已经离开我/变成青草与树木的根须在黑暗中窜动/痛苦又疯狂”。我在阅读阿来的很多作品的时候,深切的感觉到他的作品中弥漫着诗性、梦境、预言和意象,正是这些神秘的因子提升了作品的敏锐性,构成了他小说独特的美学风格。在阿来的作品中“手”作为一个有着独立意味的意象而存在,《月光里的银匠》中银匠的双手时而发烫,时而安静;《行刑人尔依》中三世尔依“一阵焦灼烧得他双手发烫”,而铜匠被砍掉的手“就像有生命一样,在雨后的湿泥地上,淌着血,还啪啪哒哒地跳个不停呢”。不难看出,阿来对于手的描写充满了温情与诗意,纵使是描绘铜匠被砍掉的手也选用了轻盈,跳跃的词汇。无疑,这些关于“手”的意象会深深地悬留在人们情感的深处,引发更大的想象和间离的空间。如果说,人的肉体不能摆脱既定的历史与环境的话,在阿来看来“手”因为创作和勤奋劳作可以作为一个独立体存在,它摆脱所在肉身的规约,理应得到命运赐予的身份之外的尊严,这在一定程度上也表现了对环境和命运的挤压的反抗。除此之外,“罂粟”作为一个非常重要的指代在文中处处弥漫,众所周知,罂粟及其果实提炼物鸦片是作为一种罪恶而存在的。行刑人不能从肉体上惩戒罪恶,反而要靠这种灵魂的魔鬼身上寻求解脱和帮助,这本身就是对无情的命运和残酷的刑罚本身最为深刻讽刺和反诘。

  我从《尘埃落定》和《行刑人尔依》这两部作品中体味到了新历史主义的味道。在对待岗托喇嘛以及土司的时候,阿来的态度已不再像“黑头藏民”那般的恭顺而充满纯洁的敬仰,而是从现代人质疑的眼光中解构某种神秘及崇高。土司在别人的女人的床第之上想到惩罚通奸的律令,那个代表土地上的正义神灵的岗格喇嘛则夜夜与女人幽会,唯一代表纯洁、高贵真理的贡布仁钦却在现实王权的权术中受到惩罚,两次被割掉舌头,……。神性和权威都在细腻而真切的描绘与叙写中土崩瓦解,在权利与欲望掌控的现实面前,纯洁的灵魂注定无所皈依。

  而“罂粟”这种美的让人目眩的植物,恰恰是人内心对权利和欲望渴慕的最贴切不过的指代,就如文中小尔依的梦境一样,罂粟正是“在那心上杀了一刀,那个心就开成一朵花了”。在老尔依从鸦片中得到暂时的慰藉,暂时忘记命运的思索时,小尔依却在体味爱情的味道,正如章节的名称“故事里的春天”一样,小尔依开始了自己内心美好旅程,正是这隐秘的旅程扩展了小说的深度及维度。女人对于尔依而言意味着强烈的诱惑更意味着尴尬的阴影,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嫁给遍布着血腥的行刑人家族。当尔依在每一个姑娘身上验证情人的身份的时候,这种得意失意的情愫却暗示了巨大悲剧的到来。正是那个拥有三个孩子,“脸都难得洗一次”的女人填充了小尔依生命的空缺,构建了尔依作为一个人的生命完整性,她给尔依在命运重压的缝隙中体味到作为人的快乐。显然,爱情对于一个行刑人而言显然是太过奢求,行刑人这种职业注定与死亡息息相关,“一个行刑人,一个受刑人,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我想,阿来小说的侧重点从来都不在于对统治阶级或者既定秩序的嘲讽,而是对于自我的寻找,在阅读时我们不难体会到,无论外界环境如何的风雨交加,兴衰起伏,这个叫尔依的人一直固执的在内心的深渊里流浪。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着让我们追索、理解、同情的可能。可以说,内心的悲悯和对于真理的思索和执着,加倍了尔依内省的深度。遗憾的是,行刑人尔依的苦难是命定的别无选择,作为一个行刑人关于生命的追问没有意义,对于生命的憧憬和珍视,并不能够缓解他和命运之间的紧张关系,反而破坏了既定法则的自在张力。这样,等待他的只能是死亡,而且,即使是死亡也不能成为阻断他们既定命运的理由。“他其实一直都不是一个好的行刑人,正在变成,正在找到生活和职责中间那个应该存在的小小的空隙,学会了在这个空隙里享受所要享受的”,很多时候我们仰望着天空也找不到命运的出路,当生命为暴力的阴影所笼罩,死亡时刻紧密相随,梦想就显得多么的脆弱而虚幻,命定的无可奈何化作一声涵义隽永的叹息。而尔依在这个空隙中所坚持的,却跨越了生死与虚妄的鸿沟给予我们以勇气和力量。

  这种关怀与温暖的书写恰恰是阿来小说动人心魄的力量所在,从这部作品中我们体会到了灵魂的坚韧与宽厚。阿来是平静的,同时也是坚定的,很少有人能在如此喧嚣而躁动的时代里,走得像阿来一样气定神闲,他活在自己坚定的内心,活在对于文学、对于人性坚守的梦里,“在佛的眼中,大千世界不过是尘埃纷纷;在智者眼中,正是纷纷尘埃令世界生动丰盈”,阿来用自己悲悯的目光追随着尔依,看着一个行刑人的家族灰飞烟灭、尘埃飞扬。

  (原载于《文艺评论》2012年第1期,注释与参考文献已略去)

  

作者:王妍

  王妍,内蒙古民族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及少数民族文学研究,在《文艺争鸣》《当代文坛》《当代作家评论》《文艺评论》《民族文学》等核心刊物发表论文多篇,出版学术专著两部。

       值班编辑:和亚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