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凡:大历诗坛上一支独异的花朵——论韦应物诗歌的艺术特征|论文 发布日期:2018-09-02   作者:沈文凡   点击数:4056  

 

  韦应物诗风同大历时期总的诗风比较起来,异多同少,是特殊的存在。关于韦应物诗歌的艺术特征,白居易概括为“高雅闲淡”;方回概括为“淡而缓”;胡应麟概括为“清而润”;沈德潜概括为“古淡”,历代著名评家看法基本一致。这些评论大体符合韦诗给读者的实际感受。仔细分辨、领会这些感悟式的评点,可以概括为以下几个方面,并从而论析之。

  一、气貌的清朗温润

  “清”是诗歌史上清远一派的共同特征。胡应麟:“靖节清而远,康乐清而丽,曲江清而淡,浩然清而旷,王维清而秀,储光羲清而适,韦应物清而润,柳子厚清而峭”(《诗薮》),则指出了“清”中之异。韦应物诗歌清润的特征是指其诗气貌的清朗温润,即神清气朗,而给人的外在感受又很温润。这在大历时期是比较特殊的现象。大历时期的诗歌普遍具有追求冷寂的倾向,于自然景物则“善传荒寂之景”(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于心灵感受则“抱荒寂之余感”(范晞文《对床夜语》),读之给人以“气骨顿衰”(《诗薮》)的感觉。韦应物独立衰乱之中,其诗在自然景致的描写上,在人的精神面貌的表现上,则尽量使其增加光泽度和暖意,保持从容的态度。因而既有神清气朗的一面,又有温润的一面。这从韦诗常用的意象上就显示了出来。绿、青是韦诗的常用色调。如“绿野际遥波”(《扈亭西陂燕赏》),“山夕绿阴满”(《云阳馆怀谷口》),“绿烟凝层城”(《庄严精舍游集》),“绿筠尚含粉”(《夏至避暑北池》),“秋园雨中绿”(《题郑拾遗草堂》),“沈沈水容绿”(《月溪与幼遐君贶同游》)。韦诗中绿的意象近六十个。绿的氛围确实给人神清气朗的感觉,而绿的意象又可以呈现出生机来,不萧条,不冷寂,所以又给人温润的感觉。青也是韦诗中较常用的色调之一:“共爱青山住近南”(《答令狐士曹暮归望山见寄》),“青山满春野”(《对雨赠李主簿、高秀才》),“远树但青葱”(《游溪》)。同绿的意象显示出相同的特征。

  从动态形式看,韦诗中“含”的意象又特别多:“群水含时泽”(《宴别幼遐与君贶兄弟》),“柔条已含绿”(《春中忆元二》),“涧树含朝雨”(《简卢陟》),“紫兰含幽色”(《与幼遐君贶兄弟同游白家竹潭》),“蕙气犹含露”(《司空主簿琴席》),“杳霭含夕虚”(《往云门郊居途经回流作》)。“含”的意象具有包容雍和之度,而无排斥拒屏之意。自然景物的相融通,给人心理上温润的感觉。

  韦诗中显示清润气貌的意象中,犹以“残”“余”二意象值得注意。这两个意象由于融合了诗人高雅闲淡的心态、情志,往往是残而不觉其残,余而觉其有生机,清朗而不失温润。大历诗人于“残”“余”意象也有偏好,但气貌与韦诗大为相异。如钱起的“破镜催归客,残阳见旧山”,皇甫冉的“岸明残雪在,潮满夕阳多”,于良史的“风兼残雪起,河带断冰流”,显示出来的是诗人萧索的精神面貌。胡应麟云:“盛唐句,如‘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中唐句,如‘风兼残雪起,河带断冰流’;晚唐句,如‘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皆形容景物,妙绝千古,而盛、中、晚限斩然。故知文章关气运,非人力。”(《诗薮》)应该说胡氏对大历一般诗风的感受是很确切的。可是韦诗中的“残”“余”意象与一般诗风是有差别的:“残花犹待客,莫问意中人”(《赠李儋侍御》),“芳余蝶尚留”(《对萱草》),“衰莲送余馥”(《楼中月夜》),“孤花表春余”(《游开元精舍》),“犹残腊月酒,更值早春梅”(《早春对雪寄前殿中元侍御》)。自然景物中的“残”“余”意象似乎都具有了留恋之情,反映了诗人对生活的信念,对生机的渴望。

  韦诗中“雨”“风”的意象较多。雨,大都是温润的微雨,如“微雨园林清”(《县斋》);风,大都是温和的微风,如“微风飘襟散”(《南塘泛舟会元六昆季》)。看不到大雨滂沱,也看不到劲风怒吼,平和得很。韦诗中秋景的描写也很多。秋景原本是清削衰飒的,但由于被诗人的心境所同化,往往衰而不觉其衰。如“露浥荷花气,风散柳园秋。烟草凝衰屿,星汉泛归流。林高初上月,塘深未转舟”(《陪王卿郎中游南池》),诗人沉浸、流连于秋景之中。有时他还欲将赏春之心境移于暮秋:“地疏泉谷狭,春深草木稠。兹焉赏未极,清景期杪秋”(《游灵岩寺》),确实给人清朗温润的感觉。

  诗歌中的自然景象,是诗人心态的表露,是主观精神对象化显示在景物上的特征。把韦诗中常用意象同大历其他诗人诗中常用意象相比较,就可以看出其差别是很明显的。大历诗人笔下的意象大都是萧瑟、暗淡的,到处是“黄昏”“夕阳”的景象,而韦诗则有所不同。我们看韦应物描写黄昏景象的诗: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滁州西涧》)

  造境优美:雨霁天晴,缘涧边踏着沾满晶莹雨珠的幽草漫行,闻黄鹂欢鸣于深树之中。又径至野渡,但见晚潮湍急,孤舟自横。幽草、涧边、黄鹂、深树、春雨、晚潮、野渡、孤舟,“一展天趣,分明写出画意”(周珽编《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生、鸣、急、横,又颇具音响美:雨水滋润幽草,觉其生长;雨霁黄鹂鸣啭,觉其欢畅;雨后晚潮孤舟,觉其迅急漂荡。“写景清切,悠然意远”(王士祯《唐人万首绝句选》)。是一首清幽而不冷峭,静谧而不孤寂的清润的山水诗。

  大历时期,诗人们对烟岚雾气有普遍的爱好(参阅蒋寅《大历诗风》未刊稿),韦应物也不例外。但同样是烟岚雾气的描写,大历诗人笔下的烟岚雾气多与诗人的百无聊赖,浮生若梦,迷失惆怅,惊遽不安的心态有关。如皇甫冉“惆怅烟郊晚,依然送此君”(《送萧献士》),韩翃“别后心期如在眼,猿声烟色树苍苍”(《送齐明府之东阳》)。而韦诗中的烟岚雾气多与诗人的充满温馨、向往、怀恋等心态有关。如“霭然和晓雾”(《对雨寄韩库部协》),“春岚重如积”(《西郊游宴寄赠邑僚李巽》),“阳崖烟花媚”(《因省风俗与从侄成绪游山水中道先归寄示》),“氲氛芳台馥”(《慈恩伽蓝清会》)。我们看韦应物的一首送别诗:

  少年初带印,汾上又经过。芳草归时遍,情人故郡多。禁中春雨细,宫树野烟和。相望东桥别,微风起夕波。(《送汾城王主簿》)

  诗的前四句是对美好景致的悬想、描绘。“春来芳草遍地,正有忆王孙而不归之叹,今却到此故郡,与昔日情人相聚,不以他乡作故乡矣”(《重订唐诗合解笺注》)。下四句写送别的景致和场面,更是充满诗情画意:春雨细润,野烟温和,雨中相送,东桥握别。夕阳西下,微风起波。融淡淡的惆怅于向往之中。而雨细烟和的景致,则是两人欣悦心绪的外化。抓住韦诗的清润,还可以把同样以写山水诗著名的孟浩然、柳宗元与韦应物区别开来。刘辰翁比较孟浩然与韦应物时说:“韦诗润者如石,孟诗如雪,虽淡无彩色,不免有轻盈之意”。(田雯《古欢堂杂著》)这就是说韦诗润中神清气朗的成分要多一些,润得深沉一些,如“平荷随波泛,回飚激林响”(《慈恩伽蓝清会》);孟浩然骨貌淑清,风神散朗,他的润是真彩内映,凉润中有活泼的情趣,如其“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夏日南亭怀辛大》),刘辰翁评之为轻盈是正确的。但韦诗清润气貌更不同于柳诗的冷峻气貌。贺裳论韦、柳异同时说:“韦、柳相同者神骨之清,不同者不独峭淡之分,自是忧、乐之别。”(《载酒园诗话又编》)峭、忧是柳宗元心理气质在诗歌气貌上的呈现;淡、乐是韦应物心理气质在诗歌气貌上显示出来的特征。当然,韦诗“乐”是内含淡淡愁思的,“风淡意伤春,池寒花敛夕”(《三月三日寄诸弟兼怀崔都水》),给人的感觉是似可排遣的。而柳诗给读者的感觉则是积郁沉重,无可排遣,故在气貌上给人冷峻之感,“秋来处处割愁肠”(《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是其气貌的极好形容。柳宗元的“独钓寒江雪”(《江雪》)与韦应物“垂钓绿蒲中”(《游溪》)也形成鲜明的对照。

  我们从孟浩然风神散朗的凉润到韦应物神清气朗的清润,再到柳宗元神骨凄清的冷峻,可以清晰地看出盛、中唐诗歌气貌的发展变化过程。

  二、意境的淡远超诣

  韦应物诗歌的淡远,是指其诗呈现出来的情趣恬淡,画面渺远,富有神韵的意境。胡应麟云:“有高闲、旷逸、清远、玄妙为宗者,六朝则陶,唐则王、孟、常、储、韦、柳。”(《诗薮》)虽然韦应物只是淡远诗派发展过程中的一个成员,但在大历时期却有着较为独特的个性,与一般大历诗人明显不同。施补华说:“大历刘、钱古诗亦近摩诘,然清气中时露工秀,淡字、远字、微字皆不能到,此所以日趋于薄也。”(《岘佣说诗》)刘、钱是大历时期山水诗派与十才子中的代表人物,他们的诗风代表了大历诗“苦于平熟”(《载酒园诗话又编》),日趋浅薄而造成“取境不远”(同上)的特性。韦应物诗歌意境淡远超诣,拔乎大历时期诗歌浅薄风气之外,并在淡远诗派的发展中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

  安史之乱的发生,给大历诗人心理造成极大的创伤,因而,多数诗人的视野缩小了,关注对象由外物转向内心,侧重自我情绪的体验,心灵的天地狭小、琐屑。“降而钱、刘,神情未远”(《诗薮》),诗境浮薄、浅切。韦应物诗歌意境与一般大历诗人的“风干衰,边幅狭”(同上),囿于狭窄封闭的时空境界不同,这从韦诗内容表现上就可以看出来。韦诗或表现“非不和平,说到世情逼人处,亦自慷慨不觉”(钟惺《唐诗归》)的牢骚与渴望;或表现“兼得其理其趣”(同上)而又“简逸”(《船山唐诗评选》)的日常生活感受;或表现“苦语不自觉”(高棅《唐诗品汇》)而又“神行非迹”(《船山唐诗评选》)的离情别绪,不动声色的借物达情。淡而不枯竭,远而不虚无,与大历十才子等人内容浅狭,“以道得人中事为工,意尽而语竭”(牟愿相《小懈草堂杂论诗》),不可同日而语。

  韦应物立性高洁,不汲汲于名利,善于反省自己,超越世俗,性情高雅闲淡,诗境淡远超妙。而一般大历诗人则较普遍地倾心官位和利禄,多俗怆气,“苟悦权右,取媚薄俗”(高仲武《中兴间气集序》),尽管诗歌表现上有追求闲淡的意愿,但立意和境界都过于浅切、直露,缺少令人神远的韵味。牟愿相云:“钱起诗尽有裴、王意,其失也浅。”(《小懈草堂杂论诗》)贺裳评钱起诗云:“作诗嫌于意随意尽”(《载酒园诗话又编》),评耿炜诗“写细碎之事”(同上),都指出了大历诗取境不远,缺乏神韵的特点。这与韦诗亦有明显的不同。

  韦诗善于抓住富有特征的情景创造淡远的意境,如《夕次盱眙县》:

  落帆逗淮镇,停舫临孤驿。浩浩风起波,冥冥日沈夕。人归山郭暗,雁下芦州白。独夜忆秦关,听钟未眠客。

  “人归”两句,诗人只勾勒出特定的场景和气氛,以引起读者的联想:山林城郭的天色渐渐暗下去了,奔忙在外的人们陆续归于家中;大雁也投宿于花白的芦苇荡中。含蓄地表达出人归、雁归而自己却不得归的愁绪。虽是写景,其间却分明有着一个孤客。

  诗人善于借助悬想的情景创造淡远的意境。如被称为“妙绝古今”的《宿永阳寄璨律师》:

  遥知郡斋夜,冰雪封寒竹。时有山僧来,悬灯独自宿。

  诗以遥知直贯篇末。郡斋之夜,大雪纷飞,山僧时来,悬灯独宿的意象是虚拟的。诗人从对面着笔,描写郡斋冷寂与璨律师的孤独。虽无一句描写自己周遭的情景,但自己内心感受已由悬想的虚象中轻轻透出。

  诗人善于借助有限实象引发无限情思的艺术手法,创造淡远的意境。由实引虚,提供可联想的境界。如:

  踏阁攀林恨不同,楚云沧海思无穷。数家砧杵秋山下,一郡荆榛寒雨中。(《登楼寄王卿》)

  黄生分析这首诗由实引虚,由具体物象升成无限情思的手法时说:“章法倒叙,以三四为一二,言当寒雨秋砧时,踏阁攀林,恨故人不在,山长水远,悠悠我思,亦与俱无穷也。”(《唐诗摘抄》),漠漠寒雨笼罩荆棘丛榛的州郡,声声砧杵传自山脚下的人家。化实为虚,语意弘远,情感备至。邑有流亡,农桑荒废,离情别绪及对战乱的感受皆在言外。

  诗人善于抓住瞬间的感情片断进行描写,创造淡远的意境。如《寄全椒山中道士》: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全诗运笔空灵,写自己情思的转换。首联先写自己以世俗的感情揣度山中道士的情况。次联转到想象道士的清高生活,而自己的向往、怀念之真挚已由此轻轻透出。第三联又将思绪转回到自己身上,寂寞难耐之情又为眼前风雨之夕的景象所触发,故第四联写欲于落叶满径的杳然空山中去寻找向往、慰藉自己的人。最后这两句不是因道士难寻而怅然若失,而是一种突然的醒悟和升华:山中道士离尘绝俗,“俗客欲寻应不遇”(《寄庐山棕衣道士》)。一个襟怀超逸、超然脱俗的形象融入淡远的意境中。沈德潜评云:“化工笔,与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同。妙处不关语言意思。”(《唐诗别裁集》)

  诗人善于点染远景、虚景,创造淡远的意境。如其《游溪》:

  野水烟鹤泪,楚天云雨空。玩舟清景晚,垂钓绿蒲中。落花飘旅衣,归流淡清风。缘源不可极,远树但青葱。

  葛立方评云:“超然出于畦径之外。”(《韵语阳秋》)这首诗平淡和雅,思致清远。结二句最有神韵,将诗人美不胜收、游兴未尽的情感借助远景的描绘表达了出来,含蓄隽永。

  诗人善于漫不经意地将不同时空中的情景融到同一画面之中,传神写意,创造淡远的意境:

  贵贱虽异等,出门皆有营。独无外物牵,遂此幽居情。微雨夜来过,不知春草生。青山忽已曙,鸟雀绕舍鸣。时与道人偶,或随樵者行。自当安蹇劣,谁谓薄世荣。(《幽居》)

  “微雨”四句与“时与”“或随”几句,是不同时空中的画面,诗人有意无意地将其组接到一起,形成自乐幽居,心情恬淡,风致可想的画面。“微雨”四句写昼夜安闲,无思无累,故雨来不知,草生不计,鸟亦任其集。“时与”两句,写任意与道人、樵者作伴,多所自得。将一已之身置于几个画面之中,意致简远。

  淡远是陶、王、孟、韦、柳等人诗歌意境上的共同特征。但由于时代、个人经历、性格等不同方面的原因,比较起来,其淡远还是同中有异的。陶诗淡远在于诗人的寓超脱于现实之中,所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者;王、孟诗淡远在于诗人的寓超脱于禅悦之中,所谓“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者;大历诗淡远在于诗人的寓超脱于世俗化的追求之中,所谓“身心尘外远,岁月尘中忘”者;而韦诗淡远是诗人寓超脱于淡淡的感怆之中,所谓“自当安蹇劣,谁谓薄世荣”者。淡远发展到韦应物已起了变化,它是过渡到柳宗元的寓超脱于沉重不安的一个桥梁。

  三、表现手法的淡然无意,

  艺术效果的入微而不见其工

  体裁是诗人艺术情感的表现方式,因此,它又往往体现着诗人的艺术风格。大历诗风比较显著的标志是诗体运用方面已由古体转向近体,艺术形式方面注重技巧和研炼字句。安史乱后,诗人们既缺乏奋发进取、积极有为的精神,更缺乏痛定思痛、自省自愧的心理。他们为寻求政治上的出路或向权贵酬献诗歌以求进达;或交际应酬,附庸时风;或参加科举考试。在这种背景下,语言研炼,韵律精切,篇章整饰的律诗就成了非常适用的体裁。这是诗体运用上的变化与追求形式、技巧的比较重要的原因。但韦应物却独立于这种风气之外。

  从诗体上比较,盛唐诗以古体为主,而大历诗以近体为主。高棅评大历诗说:“其篇什讽咏,不减盛时,然而近体颇繁,古声实远”(《唐诗品汇》),是准确的。即同为近体诗,大历诗人的近体诗也比盛唐诗人的近体诗在对仗、用韵等方面更加工致,对字句更重视锤炼。大历古体诗则变得平易,结构完整单一,平铺直叙。盛唐、大历诗人体裁好尚的差异,导致了其艺术风貌的差异。“开宝诸公用心处,在诗之大端,而好句自得;大历后,渐渐束心于句,句虽佳,而诗之大端失之”(吴乔《围炉诗话》),“盛唐不巧,大历以后,力量不及前人,欲避陈浊麻木之病,渐入于巧”(同上),“随州始有作态之意”(《载酒园诗话又编》),“钱、刘以下,专工造句”(《唐诗别裁集》),都指出了大历诗人注重字、句的锤炼,而忽略炼篇炼意,这同盛唐诗的高凝整浑,气象浑成有着质的差异。而韦应物却拔乎大历诗人之外。韦应物的古体诗占其作品总数的百分之六十;近体诗亦有古诗的风调,所谓“律诗似古”(张戒《岁寒堂诗话》)者;从艺术质量上看,韦应物古诗胜于律诗,大部分优秀诗篇集中在古诗,特别是五言古诗上,并且具有盛唐气象,“苏州五言古优入盛唐”(《诗薮》),有着较为独特的风格,“韦苏州高于王维、孟浩然诸人,以其无声色臭味也”(《诗源辨体》),“独至韦苏州,则其妙处全在淡处,实无迹可求”(翁方纲《石洲诗话》)。

  韦诗淡然无意的表现手法,入微而不见其工的艺术效果,首先表现在不用或少用比兴手法,而多采用白描手法,所以,韦诗不见作态之意,刻削之迹。“秋山起暮钟,楚雨连沧海”“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被誉为“唐人兴趣天然之句”(叶矫然《龙性堂诗话续集》)。“乔木生夏凉,流云吐华月”“日落群山阴,天秋百泉响”“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高梧一叶下,空斋归思多”“一为风水便,但见山川驰”,被形容为“正如嵇叔夜土木形骸,不加修饰,而龙章凤姿,天质自然特秀”(《载酒园诗话又编》)。这些诗句毫无加工作态之意,不事渲染,不事刻划,富有神韵。如其《永定寺喜辟强夜至》:

  子有新岁庆,独此苦寒归。夜叩竹林寺,山行雪满衣。深炉正燃火,空斋共掩扉。还将一尊对,无言而事违。

  全诗无一比兴句。诗中表达的是两种交织着的情感:一是喜辟强夜至,再就是百事违的郁郁不乐。这两种感情的表达自然而然,毫无用力的痕迹。“夜叩竹林寺,山行雪满衣”,是辟强顶风冒寒,探望诗人的景象。将辟强的关注之情,淡淡地叙述出来,益见其情深意厚。“还将一尊对,无言百事违”,更是一幅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图画:空斋掩扉,深炉烤火,相望对饮,未作任何渲染,就将事不如意,心情郁结自然而然地表达了出来,韵度高简。

  韦诗淡然无意的表现手法,入微而不见其工的艺术效果还表现为诗人不有意追求精确,往往在看似不确切的描写中表达出最真切的感受。如其《寺居独夜寄崔主簿》:

  幽人寂不寐,木叶纷纷落。寒雨暗深更,流萤度高阁。坐使青灯晓,还伤夏衣簿。宁知岁方晏,离居更萧索。

  “寒雨暗深更,流萤度高阁”,前句直言寒雨笼罩的是时间而未言是空间,看似不切,但却把诗人在寂寞、凄凉的环境中难耐时辰的感受,曲折入微地表达了出来。后句泛泛描写夜雨中的景象,亦是不切而切。流萤飞来,或刹时间给人以暖意,然“有耀终非火”,内心感受上的暂然暖意变为长久的凄凉。朱熹比较说:“杜子美‘暗飞萤自照’,语只是巧。韦苏州云:‘寒雨暗深更,流萤度高阁’,此景色可想,但则是自在说了。”(《朱子语类》)“自在说了”就是指韦诗淡然不着力的表现手法,而“景色可想”则指入微而不见其工的艺术效果。

  韦诗淡然无意的表现手法,入微而不见其工的艺术效果,还在于诗人往往从侧面或反面落笔,漫不经意地随意点染,使人悠然可思。避免了正面描写的过于用力。如:

  昔日喜还家,今还独伤意。入室掩无光,衔哀写虚位。凄凄动幽慢,寂寂惊寒吹。幼女复何知,时来庭下戏。咨嗟日复老,错莫身如寄。家人劝我餐,对案空垂泪。(《出还》)

  “幼女复何知,时来庭下戏”,写孩子未谙事理,随着时间的流逝忘却了母亲去世的悲哀,恢复其天真烂漫,戏嬉于庭院之中。这两句未从正面切入诗人的悼亡之情,而是从侧笔旁写孩子的表现,淡然无意,反衬、烘托出诗人亡妻的痛苦。施补华说:“悼亡诗必极写悲痛,韦公‘幼女复何知,时来庭下戏’,亦以淡笔写之,而悲痛更甚。”(《岘佣说诗》)

  韦诗淡然无意的表现手法,入微而不见其工的艺术效果,还表现为极少用渲染山光水色的形容词,或夸张心理、行为的形容词。往往只借助动词或名词就较好地表现了自然景致微妙的生机动态或人物的情感波澜、行为细节。如:“水木澄秋景,逍遥清赏余”(《善福精舍答韩司录清都观会宴见忆》),“远峰明夕川,夏雨生众绿”(《始除尚书郎别善福精舍》),“日落群山阴,天秋百泉响”(《蓝岭精舍》),“明灭泛孤景,杳蔼含夕虚”(《往云门郊居途径回流作》),“隔林分落影,余霞明远川”(《晚出沣上赠崔都水》),“高林晓露清,红药无人摘”(《游南斋》),“幽鸟林上啼,青苔人迹绝”(《燕居即事》)。这些诗句中,几乎见不到一个形容词,一些看似形容词的词实则是动词或名词。“澄”“明”“阴”“孤”“高”“清”“幽”等都是作为特定场合之中的动态或物态出现的。“水木澄秋景”,描绘的是倒映在水中的树木仿佛使得秋景都净化了的景象,“澄”是表净化的动词。“远峰明夕川”,描绘的是川流中披满夕晖,远峰倒映其中,比实际看起来的景致似更明晰的景象,“明”也是动词。“幽鸟”“高林”“远川”都是视觉上的实际距离和感受,而非夸饰性的。这些景致描写全得力于不着物色,不有意去刻划和渲染。周珽说韦诗:“洗尽铅华,独标丰骨,有深山兰菊花发不知之况”(《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陆时雍说:“盈盈秋水,淡淡春山,将韦诗陈对其间,自觉形神无间。”(《诗镜总论》)确实如此。韦应物表达内心感受的诗也较少用夸张性的词,如《登楼》:

  兹楼日登眺,流岁暗蹉跎。坐厌淮南守,秋山红叶多。

  黄叔灿云:“日字、暗字便见坐厌意。”(《唐诗笺注》)岁月蹉跎,感慨良多,诗人只轻轻地着“日”字,“暗”字,就将内心感受表达了出来。最后一句,“秋山红叶多”,随意反跌出一景,又将聊以慰藉的感受表达出来,都未用夸饰性的词语。

  韦诗淡然无意的表现手法,入微而不见其工的艺术效果,是经过艰苦的艺术磨炼而达到的工夫。大历诗人工于形似之言,往往有精工之作,但却可以看出诗人的用力所在。而韦诗在浑融的描写中,达到了入微而不见其工的艺术效果。如《游开元精舍》:

  夏衣始轻体,游步爱僧居。果园新雨后,香台照日初。

  绿阴生昼静,孤花表春余。符竹方为累,形迹一来疏。

  “绿阴生昼静,孤花表春余”二句,妙情妙语,思路甚微。有技巧,但用笔不露痕迹。它妙在静谧的环境似乎是自然景物有意识显示和留存的。一枝独秀的残花“春意闹”后,沉静下来,似乎悠悠不尽地回味着春光的余韵。而静是闹后的静,又切合诗人符竹为累,暂得解脱的心态。曾季貍比较说:“春晚景物说得出者,惟韦苏州‘绿阴生昼静,孤花表春余’最有思致。如杜牧之‘晚花红艳静,高树绿阴初’,亦甚工,但比韦诗无雍空气象尔。至张文潜‘草青春去后,麦秀日长时’及‘新绿染成延昼永,烂红吹尽送春归’,亦非不佳,但刻划见骨耳”(《艇斋诗话》)可见韦诗无意于工而无不工的妙境。

  四、节奏的舒缓不迫

  节奏的舒缓不迫构成了韦诗高雅闲淡风格的又一表现形式。

  安史乱后,社会虽显示出虚假的承平景象,但一系列后遗症是治愈不了的:朝内奸臣弄权,地方方镇跋扈,边境动荡不安的社会现实使生活在这个世界时的诗人们感到惶遽不安,危机感是普遍存在的。反映到诗中,则显得焦躁、不安、紧张、促迫,同盛唐诗迥异:“盛唐前,语虽平易,而气象雍容;中唐后,语渐精工,而气象促迫。”(《诗薮》)韦应物生逢其时,对社会现实,对自身生活都有切实的感受,但其诗是发言和易的。方回云:“世言韦、柳,韦诗淡而缓,柳诗峭而劲”(《瀛奎律髓汇评》),《诗说杂记》言:“优柔不迫者,惟陶、韦一体,从容闲适,举动自如。”(转引自《沧浪诗话校释》)韦诗善于用舒缓的抒情节奏,将人心至情、感慨微意,优柔往复地表达出来。这也是韦诗异于大历诗人的一个方面。

  诗人往往用叙述的方式表达内心感情,如话家常。如《任洛阳丞答前长安田少府问》:

  相逢且对酒,相问欲何如。数岁犹卑吏,家人笑著书。告归应未得,荣宦又知疏。日日生春草,空令忆旧居。

  这是任洛阳丞时仕途不顺心情下写的。首二句是相逢场面的描写,后六句皆为诗人的答语。揆之常理,心境不佳,定是烦躁急切。然诗人用平淡的语调,将自己的境况一五一十地向田少府陈述。全诗节奏缓慢“无甚紧促,怀抱毕陈”(元刊本《韦苏州集》)。

  韦诗情感在回环往复、互为矛盾而又和谐的表述中,节奏自然地由急迫转为舒缓。如:

  前舟已渺渺,欲渡谁相待?秋山起暮钟,楚雨连沧海。

  风波离思满,宿昔容鬓改。独鸟下东南,广陵何处在?(《淮上即事寄广陵亲故》)

  首二句叙事兼抒情,欲和广陵亲友相会的急切心情,通过羡慕“前舟已渺渺”和埋怨自己乘坐的船儿“欲渡谁相待”两种情景真切地表现了出来。次二句描写眼前实景和目所不及的想象中的景象:起航时,暮钟声缥缥渺渺从秋山深处传来,诗人不禁回首长安,系念家乡亲人。由前二句的情感之急转为这两句的情感之缓。“风波”二句,以凄迷的氛围烘托了此次东南之行的矛盾心情。“独鸟”二句,离开家乡的怀恋与他乡遇故知的渴望之情交织而生。情感是两极流向,一则长安家乡,一则广陵亲故,诗人将其系于一身,节奏由张转驰,在起伏不定与急促之中有平缓安然之度。余音袅袅,情味无穷。

  韦诗意象与意象之间,较少跳跃,结构紧凑,节奏平缓。如《寄李儋元锡》: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年花开又一年。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

  方东树云:“本言今日思寄,却追述前此,益见情真,亦是补法。三句承一年,放空工句,四句兜回自己,五、六接写自己怀抱,末始转入今日寄意。”(《昭昧詹言》)有追述,有补说,有放空,有兜回,有接写,有转入,意象之间联系较为紧密。这种意象结构,能够产生雍容不迫之趣。

  韦诗情感发展脉络接续自然,也是其诗节奏舒缓的一个原因。如其《送终》诗:

  奄忽逾时节,日月获其良。萧萧车马悲,祖载发中堂。生平同此居,一旦异存亡。斯须亦何益,终复委山冈。行出国南门,南望郁苍苍。日入乃云造,恸哭宿风霜。晨迁俯玄庐,临诀但遑遑。方当永潜翳,仰视白日光。俯仰遽终毕,封树已荒凉。独留不得还,欲去结中肠。童稚知所失,啼号捉我裳。即事犹仓卒,岁月始难忘。

  因送终,故有天上人间,幽明永隔的感受与强自宽解的心理。俯仰之间,封树结束,故有“欲去结中肠”的哀伤,即事仓卒的感受及岁月难忘的思念,情感发展极为自然。刘辰翁云:“《送终》哀伤如此,岂有和声哉?而低黯条达,愈缓愈长。”(元刊本《韦苏州集》)

  以上我们所分析的诗篇,都是易于引起节奏急促的诗篇,但韦应物却表达得和缓优柔,由此可知节奏舒缓确实为韦诗的特色。

  韦诗是大历诗中的特殊存在,其艺术特征是在与大历诗艺术特征的比较中得以显示的。现将韦诗应物诗歌同大历诗人诗歌作一概括的比较,可见其异。

  胡应麟概括大历诸家风尚时说:“大抵厌薄开天旧藻,矫入省净一涂。自刘、郎、皇甫、以及司空、崔、耿,一时数贤,窍籁即殊,于喁非远,命旨贵沈宛有含,写致取淡冷自送,玄水一歃,群醲覆杯,是其调之同,而工于浣濯,自艰于振举,风干衰,边幅狭,专诣五言,擅场饯送,此外无大篇伟什岿望集中,则其所短尔。”(《诗薮》)这个概括对于大历诗坛的一般风尚而言是准确的,而韦诗与大历诸家风尚有所不同:语言表达方面,韦诗以朴素、自然、古淡胜,而大历诗则以炼饰、省净、流利胜。诗歌气貌上,韦诗既有大历诗的清朗,又有大历诗所缺乏的温润,这就不同于大历诗只限手“淡冷”“风干衰”“元气不完”的气貌特征。诗歌意境上,韦诗以淡远超诣胜,而大历诗却呈现出过于敛实、狭窄、浅切的特征。诗歌体裁上,韦诗以古体为主,诸体均善,而大历诗以近体为主,专诣五言。诗歌的表现手法和艺术效果上,韦诗是淡然无意,入微而不见其工,而大历诗则攒意取精,选言取胜,争工字句,极尽雕刻,往往有佳句而无佳篇。诗歌的抒情节奏上,韦诗优柔和缓,不促不迫,音和旨远,而大历诗则艰于振举,节奏促迫,格卑而声气亦降。

  韦应物是大历时期的一个特殊存在,这在文学史上是一个有趣的现象。

  

       作者简介

  沈文凡,文学博士,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文系主任,中国古代文学学科学术带头人。吉林大学文学院学术、学位、教学以及研究生培养指导委会委员。主要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东亚古典汉诗”“中国韵文接受史”等。已发表《唐诗名篇名句日本江户以来汉诗受容文献缉考》等学术论文100余篇。著有《唐诗接受史论稿》《唐代韵文研究》《唐宋文学综论》《杜甫韵文韩国汉诗接受文献缉考》《排律文献学研究》(明代篇)等20余部。主持完成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排律文献研究”等多项。现主持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全唐诗》创作接受史文献缉考”等项目。所著《唐诗接受史论稿》荣获吉林省第十一届社会科学优秀成果著作类二等奖,《名家讲解唐诗三百首》荣获“全国优秀社会科学普及读物奖”等。在全国学术团体中担任中国唐代文学学会理事,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学会理事,国际东方诗话学会理事,中国李白学会常务理事,中国韩愈学会理事,中国孟浩然学会副会长等职。兼任教育部省属高校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专职研究员”,光明文学遗产研究院“专家委员会委员”,北京语言大学“中国文化对外翻译与传播研究中心专家委员会委员”,台湾东吴大学人文社会学院“中华文明现代化研究与创意中心兼职研究员”,辽宁师范大学“东北地域文化与文学艺术研究中心”研究员,沈阳师范大学“中国北方少数民族文化研究基地兼职研究员”,延边大学“东方诗话研究所特聘研究员”,洛阳大学东方文化学院“客座教授”,韩国大邱韩医大学“客座教授”,日本关西学院大学“客座研究员”,吉林省华夏文化研究会副会长,辽地春捺钵与松花江渔猎文化研究会副会长,长春中华文化学院“名誉院长”等职。

原文刊发于《安徽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