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翔:论巴代小说中的巫幻叙事与文化自觉 | 论文 发布日期:2019-02-28   作者:周翔   点击数:1185   文章来源:《民族文学研究》2016年第6期

  摘要:巴代是台湾原住民新生代重要作家,卑南族大巴六九部落的巫术传统是其最为倚重的写作资源。浓厚的巫术幻想色彩成为巴代的创作区别于其他台湾原住民文学作品的独特风格,尤以长篇小说《斯卡罗人》《白鹿之爱》《巫旅》为代表。巴代小说的巫幻叙事有两个重要的特点:第一,卑南族巫术操作原理成为巫幻叙事中巫术力量呈现的理论支撑。第二,巫幻叙事结合了神话、传说、部落口述历史以及日据时期的人类学记录等,“虚”与“实”相结合。这样的写作策略源自其深刻的民族文化自觉。巴代通过巫幻叙事这样一种族群经验的另类书写和表达方式,将族群的生活价值观念和宗教信仰观念转化为新的意义上的民族文化传统,并藉此重塑和凝聚起承载着族群共同记忆的文化认同。
  关键词:巴代;卑南族巫术传统;巫幻叙事;文化自觉
  近几十年来,奇幻、玄幻、科幻这些不同类型的幻想小说创作在文学世界大放异彩,从风靡全世界的奇幻小说《指环王》《哈利·波特》,到大陆最热门的网络玄幻小说《花千骨》《仙剑奇侠传》,尤其2015年、2016年中国作家刘慈欣的《三体》和郝景芳的《北京折叠》连续获得科幻小说界的“诺贝尔文学奖”———雨果奖,更是掀起了阅读热潮。海峡对岸,中国台湾卑南作家巴代近年来出版的系列作品中也蕴含着非常生动的幻想叙事,如《姜路》《笛鹳:大巴六九部落系列之大正年间》《马铁路:大巴六九部落系列之大正年间(下)》《斯卡罗人》《白鹿之爱》《巫旅》等,这些作品在台湾获得了众多奖项,重要的有全球华文星云奖历史小说三等奖、第36届吴三连文学奖、台湾文学奖长篇小说金典奖(2008)、第32届台湾金鼎奖一般图书类最佳著作人奖(2008)等。
  巴代出生于台东县卑南乡泰安村大巴六九部落,他的家族中就有长辈任职部落女巫。不同于许多幻想小说中天马行空的奇思臆想,大巴六九部落世代沿袭的巫术传统是巴代最为倚重的写作资源,有着人类学学科背景及专业素养的巴代经年累积了大量的素材,并将其运用到小说创作中。浓厚的巫术幻想色彩成为巴代小说区别于其他台湾原住民文学作品的独特风格,因此,笔者将巴代的创作定义为“巫幻叙事”。
  
  巴代曾说自己仿佛“被一股神秘力量拣选着,召唤着,必须以大巴六九部落的巫觋文化为核心,书写一系列的以‘巫’为中心的小说,建构一套有别于翻译小说的巫觋世界。正因为是系列作品,需要很多年的创作与累积,而这样的创作所形成的脉络,可能将通俗地演绎大巴六九部落巫觋文化的核心精神,以利传世。”2005年,巴代完成硕士学位论文《以大巴六九部落的实践经验刍建卑南族巫术的理论》,2009年更名为《Daramaw:卑南族大巴六九部落的巫觋文化》正式出版。巴代试图去解析当代仍然存在于其部落Damalagaw(大巴六九)的巫觋文化,以及植基于部落文化底蕴的巫觋信仰中那些关于神灵的神威与空间秩序、祭词咒语的基本架构、仪式操作的基本程序与概念,并以J.G.Frazer(弗雷泽)在《金枝:巫术与宗教之研究》中所提出的“交感律”概念为理论基础,解释这些程序仪轨是如何进行的,其牵涉的灵俗之间存在怎样的互渗关系?仪式中的力量又如何成为可能,根据什么而来?以上可看作是巴代从人类学研究层面所做的尝试与努力。
  《巫旅》是巴代于2014年出版的小说,也是其一直梦想着将大巴六九部落的巫觋文化以文学作品的方式呈现出来的践行之作,此书最大的特点就是将卑南族巫术操作原理作为巫幻叙事中巫术力量呈现的理论支撑,在故事情节的发展进程中穿插着系统阐释大巴六九部落的巫术传统。书中主角国中女生梅婉父亲的家族是有着光荣历史的卑南族巫师家族,这一巫师体系是由族中成年女子继承,而梅婉虽然还未成年,因其体内的巫师血液被唤醒,出现了种种成巫征兆。在父亲的指导下,梅婉自学完成了成巫仪式的一干程序。从开始的害怕、抗拒,到能与鬼魂交谈,和树灵谈判,进行时空穿越旅行,甚至参与了发生在17世纪的卑南部落神奇女婴事件,梅婉最后成功通过了各种考验,获得“小女巫梅婉”这一专属称号。巴代在书中化身梅婉的父亲哈巫先生,“父亲虽然平日看来傻里傻气,老爱跟她打哈哈开玩笑,一副少了大脑似的,但他却是目前国内从事巫术研究重要的民间学者。除了他本身出生于卑南族大巴六九部落的巫师家族,他自身的体质与研究兴趣也在此,亲近他的学者都谑称他为‘哈巫先生’,他也乐于接受这个称谓,近乎炫耀的在名片上与本名并列写着‘哈巫’。”
  卑南族巫觋文化中的成巫仪式是一个妇女成为巫师的最重要的阶段,目的是招引传授巫力的神灵与继承人相互接触与熟悉,同时也让准备成为巫师的被选定人熟悉招引的过程与仪式。这个仪式进行中有几个重要的要素,其中包括迎灵祝祷、吟唱巫歌、制作巫袋与个人神龛,而这些都必须有几个老巫师同时协助才能进行。这些仪式似乎可以归结到弗雷泽在《金枝》中提到的关于巫术原则的“相似率”。费雷泽分析巫术赖以建立的思想原则时认为可以归结为两个方面:第一是“同类相生”或果必同因;第二是“物体一经互相接触,在中断实体接触后还会继续远距离的互相作用”。前者可称之为“相似律”,后者可称作“接触律”或“触染律”。巫术根据第一个原则即“相似律”引申出,他能够仅仅通过模仿就实现任何他想做的事;从第二个原则出发,他断定,他能通过一个物体来对一个人施加影响,只要该物体曾被那个人接触过,不论该物体是否为该人身体之一部分。基于相似律的法术叫做“顺势巫术”或“模拟巫术”。基于接触律或触染律的法术叫做“接触巫术”。
  梅婉的成巫过程并非传统的口传心授,而是经由自学父亲哈巫先生的著作《吟唱·祭仪》(注:实为巴代出版的另一本田野调查报告集《吟唱·祭仪:卑南族大巴六九部落之祭仪歌谣》)而实现的,书中记录着完整的成巫仪式所吟唱的歌谣,除了乐谱、歌词之外还配有一张田野调查的CD片提供练习参考。梅婉自发性的听巫歌竟然取代了成巫仪式的某些功能,让她开始具有了一个巫师的雏形与能力。巫歌所召引的是传授灵力的祖先神灵,他们是梅婉将来成为巫师后的力量来源。巫歌“第一、二首是召引,让你习惯接触,方便将来行巫时可以正确的迎请,当程序完了,你就必须暂时解除你们彼此间的接触与连结,否则这些神灵没有完全的隔离与离去,久处之后他们本身的灵气或阴气,会侵伤你的神智……这第三首有抚慰参与成巫仪式的人与神灵的功能,歌词也有说明灵俗彼此间的关系,旋律与前两首大相径庭,可以让你从先前陷落的状态回到正常。每一回唱巫歌召引神灵时,必须唱完第三首才算做完流程,你才能回复到常态。”在对整个过程的解析之余,书中还细致描写了梅婉的心理感受,“那音韵旋律慢沉、哀伤、思念、泣诉,在巫师的摇铃声中伴随着时高时低的娓娓吟唱,中间几段还偶尔迸出几个巫师在吟唱过程忍不住的哭泣声。梅婉无法精准地分辨与说明自己陷入那旋律的感受,但随着音律,她警觉身体处在一种沉郁与兴奋的拉扯中,一股力量似乎在游移找寻一个出口,令她疑惑与迟疑,深怕力量走岔了造成收拾不了的灾难。”而这样细腻感性的情绪抒发,似乎也能冲淡一些小说中的说教意味和学究气。书中这些巫术仪式的描写并不仅仅只是一个个小说场景,实则是作家刻意展示的一个个民族传统文化片段。巴代通过对这些传统巫术仪式场景的细致描摹,揭开曾经笼罩在巫术之上的神秘面纱,带领读者真正去认识、了解卑南族的巫觋文化。
  巴代还特别强调卑南族的神灵之间并无明显的存在阶序区分,相互间也无相属或指挥的关系。平时各据一方,只有在巫术仪式的功能上,才赋予特别名称与任务,根据巫师作法的需求,来迎请这些神灵,各依照其属性,提供不同程度、不同方式的功能与服务。《白鹿之爱》中有一段文字详尽描述了当大巴六九部落即将面临荷兰人现代化枪炮的重击时,部落的女巫尽最大的努力为战士们做增强巫术仪式。
  丝布伊在其他女巫为出征战士系陶珠串时,以完整槟榔切开后加上五颗陶珠的槟榔,二十颗排紧密的南北方向列成一列,待众女巫归位后,自己站到槟榔排列后方,众汉子之前。第一段祭词召唤进入战士手中陶珠串的,是出征战士列祖列宗最初的开基祖灵。当丝布伊祝祷完,抛出陶珠时,近中午的日头忽然变冷,部落各家的犬只接连着低鸣嗥叫,在场观礼的亲人不少人感应到一些特别的接触,因而深层的寒颤打身体深处窜起,游走四肢百骸,浑身起鸡皮疙瘩,有人忍不住,开始轻轻地哭泣。第二段祭词,召唤台东平原以及专司大巴六九部落地界的土地神灵。丝布伊长长的祭词期间,似乎凝结了整个空间的流动,飞鸟都静止了活动,连平时最常盘踞巴拉冠几棵苦苓的五色鸟,也都噤了声。丝布伊又“茲”的一声抛去陶珠时,战士们都莫名地打颤,一股冷流进入身体又快速消失,而部落几个资深女巫都见到了一股透明如水液的形影,进入战士行列,又立刻退回,向东扑洩而去。第三段祭词,丝布伊转过身子面向战士念祷,藉着咒语,直接唤起战士们本身的元神振奋而起,面临接战时,能并同前面两类的神灵,使战士生理、心理都达到一个巅峰状态,奋力杀敌。丝布伊的祝祷并不长,但当后半段转成咒语时,所有战士都不自觉怒瞪着眼,开始低鸣,一种“嗯呜”的低鸣声不停的连结、扩散。持弓的战士不由自主地举起右臂,使长弓弦朝天;持矛的战士都挺举矛尖朝向天际,长约三公尺的长矛形成战士头顶上的遮蔽。丝布伊又转过身子面朝东,咒语结束时,手掌缓慢地摊开,一颗陶珠却像被吹拂的羽毛,缓缓向前抛出落地,一股力量如战士的低鸣,瞬间向东边扑展而去,穿越过部落围篱、扫过东边的荒原草埔向东而去。
  女巫念诵起三段不同的祭词,用不同的仪轨来召引不同的神灵,巫师所拥有的超自然能力其实与弗雷泽所定义的“交感巫术”原理一脉相通。交感巫术认为物体通过某种神秘的交感可以远距离的相互作用,通过一种我们看不见的“以太”把一物体的推动力传输给另一物体。祖灵、土地神灵等将力量传递,振奋了战士们的元神,激发起奋勇杀敌的士气。
  学者夏烈曾对幻想类创作的文化心理做过总结:一是人类自原始而来的文化心理积淀,一种对于自然神秘和广大的不可知事物的敬畏;二是由此生成的人类对想象、对解释神秘的不可知事物的渴望,即叙事的热情和伴随并生的生理—心理的快感机制;三是对于现实曲折的、变形的反映和反应,有所隐喻和寄托……③巴代的巫幻系列小说创作心理也源于这几点,他试图去诠释原住民部落沿袭数千年的灵魂崇拜对于现实世界的影响,巫术的超自然能力如何改变既定生活的轨迹,又是怎样调节人们内在精神世界的冲突。然而无论是出于解释部落巫术操作原理的初衷,还是上升至藉由“巫术”讨论价值观、信仰及族群精神凝聚力的深意,通过书写重构母族文化的阐释权,接续民族文化血脉,应该才是其写作的最终意图。
  
  巴代的巫幻叙事另一个重要的特点为其擅长在神话、传说、部落口述历史以及日据时期的人类学记录等资料的基础上进行创作,“虚”与“实”相结合。在小说创作过程中,巴代积累了大量的写作素材,有部落经验、口述历史、日据时期的人类学记录、官方文书档案等,而且经过仔细的考证和辨析,扎实的田野调查、细致的文献梳理、切身的部落生活体验是其创作最有力的支撑。
  在写作《斯卡罗人》时,巴代主要参考日本人类学家移川子之藏1935年在卑南知本部落所采集的关于知本氏族南迁的口传故事,以其作为基础,再根据宋龙生《台湾原住民史:卑南族史篇》所提供的线索,考据相关的故事背景、地点、人物、族群关系,以其可能的年代作为小说的时间轴,并以神父曾建次所著《祖灵的脚步》一书第三十八节《知本人迁徙恒春半岛》的故事为范本改写。在卑南族口传历史中,布利丹是卑南族卡地步部落的领导世家玛法流氏族在第十代以前的称谓,时间约在1633年前后。在那之前的数百年间,卡地步部落在山崖上建立了卡日卡兰霸权,因为岁赋的问题与平原的彪马大社交战落败,招致卡日卡兰内部其他氏族的唾弃讪笑,而后更引发氏族内部的分裂,三年后,女族长拉娜带着家人南迁,在台南半岛建立了斯卡罗霸权。《斯卡罗人》就描述了布利丹氏族迁徙至恒春半岛的惊险过程,巴代利用其擅长的巫术叙事,描写了在女巫丝布伊的协助下布利丹氏族躲过重重追杀,运用了包括劈海逃生、风雨退敌、神行千里等奇幻的巫术,最后让氏族安全抵达恒春半岛,重新建立了家园。最终,布利丹氏族成为这一地区的新盟主,被尊称为“斯卡罗人!被抬着的人!坐轿的人!”
  《白鹿之爱》接续了《斯卡罗人》中的爱情叙事,成功护送布利丹氏族在恒春半岛落户后的大巴六九勇士马力范与布利丹氏族的多比苓互生情愫,却因在返回部落的途中身负重伤,性命垂危,延误了与多比苓的约定,在误解中两人最终分手。马力范与部落第一美女路格露相互爱慕,不料荷兰人卫瑟林试图调戏路格露,被大巴六九的勇士们杀死,最终引起轩然大波。在枪炮等现代武器的轰击下,大巴六九部落虽然全力抵抗,仍逃不出注定的落败命运,从此被迫迁村,并不得不依附于彪马社。其中涉及荷兰人的这段叙述确有资料记载:在1641年8月底与9月初之间,大巴六九部落人因为妇女被荷兰人调戏,而杀了到东部探寻黄金的荷兰下级商务员卫瑟林。这事件引发荷兰军队在1642年1月21日抵达卑南平原,与卑南大社联系后,于24日发动攻击焚毁大巴六九社。
  《巫旅》中特别详尽地讲述了关于传奇女巫“伊达丝”的口传故事,来解释部落女巫巫力的来源以及传承方式等。伊达丝被日卡尔村的居民尊为守护神,巫力高强,因为她的坐镇,使得河流从未泛滥,风调雨顺,森林繁茂,土地肥沃,附近的村落也迫于伊达丝的威力从来不敢入侵;突然有一天以伊达丝居住的岩石为中心的地壳开裂,地底岩浆大量涌出向天际喷发,河流断裂,森林陷落。处在地壳裂缝中的伊达丝的肉身第一时间便被喷发的岩浆喷溅碎裂成无数片,伊达丝的灵魂同时也被喷发至高空,她念起咒语,让灵魂与伴随的巫力也跟着碎裂成无数片,并与作为巫师法器的陶锅碎片相结合,后来女巫师们就以“伊达丝碎片”来称呼这些伊达丝身体、灵魂、巫力的结合体。伊达丝碎片随风漂浮。一百年后,各地陆续出现了零星的巫师,那都是散落的伊达丝碎片与具有特殊体质的女婴结合而使其获得了巫力,所获得的伊达丝碎片越大,巫师所具有的巫力越强。伊达丝碎片还能在一代代女巫中跨越代际传承。当老一代的女巫去世后,伊达丝碎片会去重新寻找有缘的女婴结合。
  而根据巴代搜集的家族口传史,其巫师家族体系的传承正是由后代子孙中的女性来继承家族中过世的具有巫师身分的长辈的巫术力量,经由在世老巫师的教导,掌握了举行巫术仪式所需要的程序、祷词、咒语等,具备巫师袋,最后正式成为巫师。巴代家族是一个拥有光荣历史的巫术家族,在过往历史中曾经多次参与族群间的艰险争斗,例如上面提及的十七世纪布利丹氏族南下恒春半岛与排湾人斗法建立新的斯卡罗霸权的事件、十七世纪的荷兰人屠村事件,在十八世纪、十九世纪、二十世纪初也都参与过几起重要历史事件,因而到现在对部落事务仍有着深层介入与影响力。历代出现在大巴六九部落的能力高强的女巫分别有十六世纪初的嘎哈密、十七世纪中期的丝布伊、十八世纪的花莉、十九世纪初的撒米怏、二十世纪初的笛鹳……这是一个传承有序的巫师体系,平均每隔一百年左右就会出现一位特别杰出的女巫,这些女巫恰恰成为巴代创作系列小说中的主角,如《笛鹳:大巴六九部落之大正年间》《马铁路:大巴六九部落之大正年间(下)》中的笛鹳、《斯卡罗人》《白鹿之爱》中的丝布伊等。
  为写作《笛鹳:大巴六九部落之大正年间》和《马铁路:大巴六九部落之大正年间(下)》,巴代汇集了日本大正四年到九年间(1915-1920)有关大巴六九部落的官方记载、部落记忆。在构思《笛鹳:大巴六九部落之大正年间》时,巴代发现,围绕着“毛内卜”窃枪事件,日据时期《理蕃志稿》条目的记载和部落流传的女巫透过法术寻枪的过程有很大出入。日据时期《理蕃志稿》条目《没收卑南原住民之枪械》记载:“台东厅直辖内之卑南大巴六九社人曾私售枪械给大南社蕃人。怀疑其后仍然隐藏若干枪械,正在密切侦查中,于今年一月得知该社蕃人‘毛内卜’售予大南社原住民一支枪,正要逮捕时被其他蕃人遮拦,终于使犯人逃脱。于是三月十三日名唤头目、甲长来本厅,追究其非为,调查该社蕃人所持有之全部枪械,严命悉数缴出。数日后交出管打式枪十五枝、毛瑟枪一支、村田式枪二支、火绳枪四支,共二十二支,即予以没收。”而巴代进行田野调查期间,却从部落长老口中听到相关事件的另一个版本:大南社鲁凯人窃取了毛内卜的枪支,后来通过部落传奇女巫阿杜威杜威,以高明的巫术寻回了枪支。在小说中,巴代用细致详尽的巫术描写来还原女巫的作法寻枪过程:
  笛鹳说完,移动位置到大榉木休息区跟小径接壤的地方右侧一小块平坦地,与阿落一起实施巫术仪式前的敬告迎灵仪式,敬告所有与这次巫术仪式有关的神灵之后,蹲下来在小平坦地上排列剖爿切片的槟榔,作迎灵请神的祝祷。
  ……
  “待一会儿,你们大家都安静,仔细的看着这堆沙土,我作完法,沙土会浮现出枪支埋藏的地方。”
  ……
  众人一看,中央放置槟榔的位置,逐渐浮现出一支枪的影像,等枪支完全清晰之后,枪柄上浮雕的一只水鹿也清楚的浮现,那是毛内卜个人用枪的图饰。
  沙土的图像继续变化:枪支渐渐的往下沉,影像越来越宽,出现一块绣有金色线条百步蛇纹的汉式黑色布块,包裹着枪,枪支四周紧紧的塞着沙砾,枪支被埋了起来,埋枪支的地方旁边开始浮现出一小段石墙。
  ……
  “埋枪的地点,你们比我们都清楚,埋枪的人就是偷枪的人,偷枪的人怕忘记,特地在埋枪和枪柄的地面留了一节烟斗的杆子。”笛鹳补充说明。
  ……
  “那不是他的烟斗吗?”一个汉子看见烟斗柄的图案,忍不住地指着那惊慌抖个不停的偷枪人。
  虽然是同一事件,持不同立场的历史叙述者所侧重点各不相同。《理蕃志稿》强调的是“毛内卜”私售枪支行为的不法性,以及查获枪支的数目,表现的是日本的殖民管理。而在巴代的叙述中,迎灵祝祷、浮沙显影等等巫术描写成为叙述的重点,以此来突显卑南族巫术的神秘、奇幻与精准。
  综上可知,巴代小说的巫幻叙事有两个重要的特点:第一,卑南族巫术操作原理成为巫幻叙事中巫术力量呈现的理论支撑。第二,巫幻叙事结合了神话、传说、部落口述历史以及日据时期的人类学记录等,“虚”与“实”相结合。这样的写作策略源自其深刻的民族文化自觉。
  文化自觉这一概念是费孝通1997年提出的,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来历、形成的过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它的发展的趋向,自知之明是为了加强对文化转型的自主能力,取得决定适应新环境、新时代文化选择的自主地位。最初费孝通就是在对大陆少数民族地区进行实地调研的过程中开始思考文化自觉这一问题的。与大陆少数民族境遇相同,台湾原住民也面临着严重的文化认同危机。在各种外来文化的强烈冲击之下,要如何凝聚与重塑族群认同与文化认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台湾原住民作家选择了为争取族群政治权益而愤然发声的抗争文学,九十年代的原住民作家发起“重返部落”运动、开启文化寻根写作。而作为台湾原住民新生代作家代表的巴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延续了九十年代作家文化寻根的传统,他的写作更多地关注本民族历史文化血脉的接续,但是要如何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寻找到接榫之处呢?巴代聪明地选择了巫幻叙事这样一种书写方式,他致力于搜集和整理部落口述历史、口传文学、巫术传统等,首先深入地了解自己民族的文化传统,而借助幻想小说这样一种类型,让他的写作突破局限,获得更大的想象空间,通过这样一种族群经验的另类书写和表达方式,将族群的生活价值观念和宗教信仰观念转化为新的意义上的民族文化传统,并藉此重塑和凝聚起承载着族群共同记忆的文化认同。巴代所做的尝试既接续了传统,又突破了传统、更新了传统。对于台湾文学乃至中国文学来说,巴代的写作提示我们,在主流文学之外,还有许多独特的文学形式与文学经验,他们的存在对于日益僵化和程式化的文学世界来说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和警醒价值。
  不惟少数民族,中华民族以至全人类都面临文化自觉这样一个共同的问题,知识分子应主动承担起认识了解自身的文化及其定位、认识不同的文化并展开跨文化对话的重要任务。在此借用费孝通的话作为本文的结束语:文化自觉是一个艰巨的过程,首先要认识自己的文化,理解所接触到的多种文化,才有条件在这个正在形成中的多元文化的世界里确立自己的位置,经过自主的适应,和其他文化一起,取长补短,建立一个有共同认可的基本秩序和一套与各种文化能和平共处、各抒所长、联手发展的共处条件。
  原文刊载于《民族文学研究》2016年第6期。
  注释及参考文献请参看原文。
  作者简介:周翔,女,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副编审,《民族文学研究》编辑部副主任。主要研究方向为大陆南方少数民族及台湾原住民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