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婧|彝族当代诗歌群的海外传播及研究——以美国学者马克·本德尔的个体学术史为中心|论文 发布日期:2023-01-01   作者:邱婧   点击数:1231   文章来源:民族文学学会  
  摘要: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彝族文学涌现了大量的作家作品,尤其是彝族当代诗歌群的兴起,在国际学界有着相当的影响和接受。如何看待中国民族文学“走出去”以及跨区域性的海外传播及研究,如何在国际学术视野下审视彝族当代诗歌群的发展,是中国多民族文学研究急需解决的议题之一。本文从美国学者马克·本德尔的个体学术史出发,观察彝族当代诗歌群在北美的中国研究界传播和影响,分析“凉山诗派”藉由学术传播进入海外中国文学史的全过程,以及考证中国民族文学是如何在国际视野下被赋予生态文学、比较文学、世界文学等理论面向,从而客观检视整体中国多民族文学在海外的传播能动性、主位影响和接受,对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提供一定的话语参照。
 
  关键词:彝族,当代诗歌群,海外传播,马克·本德尔
 
  一、问题的提出及相关背景
 
  近年来,在全球化语境下中国文学“走出去”的话语背景下,作为中国文学重要组成部分的中国多民族文学,如何“走出去”并且能够成功在海外传播中国声音,也是相当重要的议题之一。目前相关的研究,主要从翻译角度等主位视角来看待中国文学的传播能动性,而从客位视角出发,针对少数民族文学的海外传播的研究成果并不多见。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彝族文学(尤其是彝族诗人诗作)在中国多民族文学创作中处于较为活跃的地位,其海外传播案例也较为典型,尤其重要的是,彝族文学在北美的中国研究界传播和影响较为广泛,并且以客位视角为主,这对于同时期的中国文学传播和译介而言,极富研究意义。
 
  本文针对彝族当代诗歌群这一典型案例进行观察,也有助于客观检视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在海外的传播和影响,促进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交流互通,如果将当代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的多元性与现代性放置于跨区域的国际视野下进行重新观察,对海外学者关于当代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相关研究成果进行搜集、梳理和整合,也可以更好地作用于中国学界的多民族文学研究,提供新的学术生长点。
 
  1979年,一个名为马克·本德尔(Mark Bender)的美国大学毕业生悄然来到中国开启了教师生涯。在中国任教的七年间,其中六年,他在位于南宁的广西大学教授美国文学、写作和托福考试课程,教学之余,他投身于中国民俗研究,并迅速感受到了中国西南少数民族文学的多样性。1987年,当他回到美国,则选择了在俄亥俄州立大学攻读硕士和博士学位,研究方向即为中国民间文学,当他完成关于苏州评弹的博士论文之后,此后的数十年间,他一直在俄亥俄州立大学东亚语言文化系任职,用半生时间投入到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的研究之中,并且为中国少数民族文学海外传播做出重要的学术贡献。早在1998年,马克·本德尔就在其开设的“中国诗学”、“中国的说唱文学”等课程中注重“多民族”的视角,尽力将中国众多的少数民族文学与文化在课堂上呈现。后来,他还开设了“中国民间文学”、“中国的表演传统”、“中国的生态文学”、“东亚民俗”、“中国的民族文学与文化”等课程。
 
  目前在国内学术界,关注马克·本德尔的彝族文学研究成果的学者并不多,其研究视野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以访谈录的样式呈现,比如马晶晶、文培红、黄立等学者近年来直接访谈其本人后整理的访谈文稿,从本位性角度呈现了其个人学术研究的历程;另一类为相关材料的整合与述评,这部分的代表研究为文培红对其民间文学译介的评论。总体而言,对马克·本德尔的个体学术史,在国内相关研究成果较为零散,并无系统的研究,然而,对其学术研究史的梳理十分有必要。在西方理论话语针对中国民族文学研究而进行的挑战之下,研究马克·本德尔的学术史,对于观照北美代表性学者对中国少数民族文学较为中立、客观、回归文学本身的研究,以及指导如何在中国文学传播的整体语境下从事交往、交流,具有极其重要的学术意义。
 
  尽管马克·本德尔对于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的研究兴趣源自对民间文学的翻译,自1980年开始,他开始将一些民间文学作品译成英文,其中包括并不限于:对彝族民间叙事长诗《七妹与蛇郎》(sai bo mo)的翻译、《达斡尔族民间故事》的翻译、马学良和今旦的《苗族史诗》的翻译及《蝴蝶妈妈:中国贵州苗族创世史诗》的出版、与彝族诗人阿库乌雾共同译介彝族史诗。然而,在翻译和教学过程中,他始终对于中国彝族文学的创作持续展开关注,对其学术史进行观照,可以从一个重要的角度看待当代彝族文学的域外传播脉络。
 
  出于研究的切实需求,本文将重点聚焦马克·本德尔对于当代彝族诗歌群创作(包括国家通用语写作与彝族语言创作)的翻译、介绍和研究。这里的当代彝族诗歌特指当代中国彝族诗人创作的汉语诗歌以及彝文诗歌。如下面的图表所示,马克·本德尔关于当代彝族诗歌学术研究的相关成果由以下若干著述组成:
 
  下文中,我将马克·本德尔的彝族当代诗歌群及其创作的海外传播、译介与研究拆分为几重议题,并且单独进行深入的剖析与探讨。首先,文章从马克·本德尔对彝族诗歌群的当代创作的观照切入,认为其关于“凉山诗派”学术概念的创立,对于彝族文学史研究以及中国当代文学被纳入世界文学史版图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意义;其次,文章从主位和客位两方面出发,看待马克·本德尔的交游、译介乃至在美国大学的课程设置工作是如何与彝族文学在北美的传播相关联;最后,文章指出马克·本德尔是如何应用田野调查、生态文学等视野介入对彝族诗歌及西南少数民族诗歌的研究,而这些角度对当下中国民族文学研究及批评话语的发展有较大的启示作用。
 
  二、“凉山诗派”:进入海外中国文学史的学术概念与剖析
 
  在海外中国文学研究领域,“凉山诗派”(Liangshan School)这一学术概念由马克·本德尔首次提出,并且进入了海外中国文学学术史之中。作为研究对象的彝族当代诗歌群,主要是指地处中国西南彝族地区(尤其是大小凉山地区)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涌现的大批彝汉双语诗人,他们均有着政府提供的民族地区高等教育经历,并且对凉山地区的民俗风物有着深厚的感情。
 
  事实上,当马克·本德尔首次踏足中国大地的那一年,“凉山诗派”的彝族文学创作正在西南民族学院酝酿和发展。此时的中国已经恢复高考制度,在时代气氛的鼓舞下,诗歌也成为高校青年学生表达自我思想和文化意识的工具之一。另外,在西南民族学院坐落的成都,各类诗歌俱乐部和诗歌社团运动活跃在当时的文学舞台上,这对于1980年代初的少数民族大学生也同样富有吸引力。
 
  作为早期彝族诗歌运动先驱者,1981年,西南民族学院的在校学生吉狄马加在发表于《星星诗刊》的《童年梦》中,以回忆童年的方式,如是表达彝族文化的生命力:“剪不断我那童年的梦/它象秋雨那般点点滴滴/重现的过去,象梦却又如此真切”。吉狄马加毕业于1985年,也恰好在同一年,西南民族学院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的彝族学生自发成立了一个文学社团,并出版了一个油印版的刊物《那就是我》,次年,这个刊物改名为《山鹰魂》,同时山鹰魂文学社成立,彝族诗人阿苏越尔担任文学社的第一任主编。油印刊物的资金由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资助,它也成为一份较为正式的校园期刊,赢得了一定范围的名声和好评。彝族诗人阿库乌雾又创建了《黑土地》,这是一份登载以规范彝文进行创作的文学作品的刊物。藉由这样的文学社发展背景和稳定的民族高等教育机制,越来越多的彝族高校大学生投身于诗歌创作之中。他们在后来“凉山诗派”的创作群体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如果试图梳理马克·本德尔提出“凉山诗派”的若干著述,可以看到一个较为清晰的进入海外中国文学研究史的脉络。这个概念首次出现,是在2007年“跨文明对话视界融合与文化互动”国际学术研讨会暨四川比较文学学会第七届年会的发言中。在其发言稿里,马克·本德尔总结了“凉山诗派”的主题和风格特征:“(1)民族尊严和身份的主题——包括对文化的迷失、迷茫和遗存的关切;(2)对各种地方知识的一种普遍的、有时象征性使用,包括饮食习惯、传统风俗以及物质文化;(3)涉及寓言、传说、故事、民歌和民间表演;(4)对传统仪式和祭司与长者形象的援用,尤其是被称作毕摩的受过良好教育的专业仪式人员,偶尔也有被称作苏尼的萨满巫师;(5)理想化的青年男女形象,这些形象具有传统的基于性别的美的和英雄主义的精神气质;(6)猎人、牧人以及乡民的形象;(7)民族、家庭、父母(尤其是母亲)的主题;(8)对凉山山区天然世界的巨大关切和认同;(9)许多诗人意识到的,基于经济发展的压力自然世界(就像彝文化)正在改变;(10)创建一种个体的换喻的声音,在这里“我”倾向于探索一个部落或族群的视野,而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人,过与当下主流诗人们是不同的;(11)在谈到他们的创作过程时,一个普遍的思路是创作来自于经验,这经验可以是日常生活,也可以是口头记诵的历史,或是瞬间的冥想,或是梦想。”
 
  此后,2009年,马克·本德尔又将这一观点发表在《垂死的猎手、有毒的植物、缄默的奴隶:当代诺苏彝族诗歌中的自然与传统》一文中;2012年,他又将此观点梳理并发表在《白鹇之泣:四川与云南的当代少数民族诗歌》一文里。在这两篇论文中,马克·本德尔则更加深化了关于“凉山诗派”的论述,以及对彝族诗歌创作生态的分析,他着重关注来自四川凉山诺苏彝族的诗歌和诗学,诺苏是凉山彝族群体的自称,在马克·本德尔个人的学术研究生涯中,他始终会使用“诺苏”(nuosu)的概念来指代凉山彝族。
 
  马克·本德尔提出,“凉山诗派”诗人是根植于川滇地区大小凉山彝族地区的诺苏彝族诗歌创作群体。这些诗人大多就职于大学、出版社和四川凉山地区的政府文化机关。他还认为,这些诗人的作品也通常有一些共同的特征,比如对诺苏彝族的认同感,对文化社会变迁对于乡野自然环境的影响的敏感度,对凉山自然世界的认同等等。马克·本德尔将这一文学现象称为民族志诗学,认为其具有口头传统的特征,又结合了由服饰、乐器到民歌等民间艺术特性。
 
  此后,2016年,“凉山诗派”这一学术概念进入世界文学研究史的版图,标志着中国文学“走出去”以及中国少数民族文学海外传播的进展。伴随着海外中国学持续增加的热度,2016年北美的中国文学研究界可谓百花齐放、佳作迭出,在这一年,有三部重要的中国文学研究成果出现: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学者张英进主编的A Companion to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中国现代文学指南》一书、杜克大学学者罗鹏(Carlos Rojas)与康奈尔大学学者白安卓(Andrea Bachner)主编的The Oxford Handbook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s《牛津现代中国文学指南》一书、俄亥俄州立大学学者邓腾克(Kirk Denton)主编的The Columbia Companion to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哥伦比亚现代中国文学指南》一书。
 
  这三部影响力重大的中国文学学术研究成果的集中出现,与近年来中国文学“走出去”有相当程度的联系。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三部著作中,其中两部在章节设置方面,创新性考量增加了中国少数民族文学部分。马克·本德尔恰恰是撰写《中国现代文学指南》、《牛津现代中国文学指南》中的关于少数民族文学批评部分的唯一一位负责人。“凉山诗派”也作为彝族文学的代表性学术概念出现在海外中国文学研究史中,凸显了中国多民族文学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在现有的彝族文学研究中,很多研究者仅仅是从文本出发,分析其诗歌当中蕴含的民族传统,而马克·本德尔的分析显然突破了这一点。他通过详实的田野调查的数据,以及其对云南、四川、贵州等彝族地区的民间文献长诗的精准把握,对当代彝族文学的发展提供了非常中肯的、客观的分析。这也是海外中国学以及相关汉学家经常采用的路径。
 
  可以说,“凉山诗派”的研究标志着马克·本德尔由民间文学研究转向少数民族“民间文学-作家文学”的复合型研究,他的系列研究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将当代彝族文学创作推到了世界文学研究版图之中,对于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传播也具有重大的学术意义。
 
  三、译介、交游与彝族文学在北美的传播
 
  在彝族文学海外传播的过程中,中外学者的交游和译介是较为核心的传播环节之一。正如谢天振在《中国文学文化走出去:问题与反思》所言:“中国文学文化怎么走出去?怎么被世界所接受、所理解?怎么在世界范围内产生广泛影响?这里面牵涉到一个翻译的问题:翻译不仅是语言文字的转换,翻译还要使双方能够进行沟通和交流。我们在讨论翻译时,要把译者、译品或翻译行为置于两个或几个民族文化或社会的巨大背景下,审视这些不同民族文化是如何进行交流的。”谢天振提供的这一思路,与彝族文学海外传播的方式不谋而合。
 
  在彝文、汉语、英文三者之间,文本的转换和接受是如何完成的?观照这一兼具挑战性和重要学术生长点的行动,势必要回归文本。就彝族文学而言,其重要的文学创作体裁就是诗歌。如果从民族志的角度来看,彝族诗学实践源于对于彝族文化的传承。彝族文化和文献的传统书写形式为诗歌。就像巴莫曲布嫫的研究所指出的,“彝族传统的书面文体形式均为韵文诗体。这在我们脑中打上了一个巨大问号:为什么彝族古代的书写传统中未见有散文体作品存在?”事实上,关于“历史、谱牒、文学,语言、哲学、宗教、天文、历法、地理、医药、技艺”等学科的论述都是诗歌的形式。更特别的是,在巴莫看来,“诺苏彝族的经书囊括了不同的诗学文类:传说、神话、语言、婚嫁歌、挽歌、咒语、史诗、抒情诗、谜语和格言”。
 
  马克·本德尔对于彝族文学研究的贡献之一,正在于他追溯当代彝族作家文学创作与彝族文献、仪式的关联。他认为,越来越少的人会说本民族的语言,那么,诗人和作家正在面临的问题在于读者可能不需要用原文本,或者说应用原来的民族地方语言去理解原文本,因为越来越多的文化传统、仪式开始消逝,可能已经不再应用于日常生活,但是依然具有重要的文化意义。
 
  关于这一点,在他与彝族学者阿库乌雾合作译介的彝族史诗《勒俄特依》中文和英文本中有所体现。彝族史诗《勒俄特依》为彝族创世史诗,流传于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境内,是古代彝族人民智慧的结晶,除了口头传播之外,这部史诗有着不同版本的手抄本流传。阿库乌雾如是肯定《勒俄特依》的学术价值以及马克·本德尔的学术贡献:“我们认识到这个文本的价值,它蕴含了彝族这个古老民族在中国大西南生存和发展的千年智慧,以及他们的天地、自然、宇宙、生命、生死、历史、信仰、人际关系等,马克·本德尔教授也认识到把这些东西翻译进入英语世界是有价值的。所以我们在翻译《勒俄特依》的过程中,马克教授也写了一系列的论文。通过这些论文,马克教授也把彝族和《勒俄特依》早就介绍出去了。”
 
  在翻译过程中,他们没有利用冯元蔚翻译的现有中文版本,而是选择了四川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吉伍作曲手中的史诗手抄本进行译介。现年55岁的吉伍作曲,作为《勒俄特依》代表性传承人,其传承谱系为“布洒—吉伍—阿恩—果惹—比果—普果—尔西—尔足—黑嘎—尼火—尔粗—拉体—(吉伍)作曲”。从最开始搜集翻译《勒俄特依》彝文手抄本到出版,马克·本德尔和阿库乌雾共计花费了十年时间,他们反复斟酌、反复讨论、反复邮件来往,并在中美高校访问交流的机会中讨论修改。两人各自直接从彝语翻译出汉语版和英语版两个版本。在翻译过程中,如遇到有些诗句意义无法完全确定的情况,阿库乌雾就负责与传承人本人及其侄子(阿库乌雾的学生)讨论确定。
 
  在将一些彝族文学经典介绍到海外的同时,马克·本德尔于2016年和彝族学者、诗人阿库乌雾合作编选翻译了《虎迹:阿库乌雾彝语诗歌与汉语诗歌选》。阿库乌雾是当代彝族诗人的代表人物,这本诗集中,既包含了阿库乌雾的彝文诗歌,也包括了其汉语诗歌创作,作为研究者,马克·本德尔并未简单地采取汉语译本直接翻译为英文,而是采取了较为多样化的翻译策略,最大限度保证三种语言之间的互通性,将翻译行为置于多重文化背景下进行。阿库乌雾曾感言:“我要感谢马克·本德尔教授,没有他把我的彝文诗歌翻译成英文介绍到美国乃至更广阔的英语世界,我就不会有机会多次赴美进行考察学习和文化交流,也没有机会创作出这些对我的文学创作生涯甚至整个人生都十分重要的诗歌作品。”
 
  除了这一翻译行为,马克·本德尔还间接参与了另外一部彝族诗歌成果《凯欧蒂神迹:阿库乌雾旅美诗歌选》的生成。在序言里,马克·本德尔用诗性的语言来表述印第安文学与彝族文学之间的比较研究:“雅砻江流经阿库的故乡——中国四川省南部的凉山彝族自治州冕宁县。正是沿着这条河以及其它河流陡峭的河岸…艰苦跋涉的精神培养了一个生长于崇山峻岭之间河谷地区的孩子,这种精神流淌在成年的阿库的血管中,并最终体现在他的诗歌里…在俄亥俄、俄勒冈、明尼苏达等地,他遇到各种不同背景的人,包括非裔、西班牙裔、欧裔、亚裔、土著美国人。这些诗歌强烈地回应了他的这些旅行经历,具有他自己的见解。他的诗歌创作受到一连串事情的激发,从俄亥俄州他临时的家门前盛开的花,到太平洋的波涛。有时他的诗歌又关注北美最古老的文化,今天,这些400多个部落的土著人遍布这片土地。这片土地曾经是仅属于他们的家园,而现在,却是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人们的家。”
 
  事实上,马克·本德尔与阿库乌雾之间的交游,可谓中美文学研究界的合作典范之一。除了个人合作之外,他们还促成了西南民族大学与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共同组织、策划的各年度“中美大学生彝英双语国际文化交流活动”。在中美校际合作背景下的跨国文化交流活动中,美国大学生通过实地调研对彝族文学进行深入的了解,也在某种意义上构成了彝族文学的海外传播。
 
  四、发展中的彝族文学批评:比较文学、生态文学与世界文学的视角
 
  马克·本德尔对于彝族文学研究的贡献是多元化的,和其他从民族学视野上关注传统彝族与当代彝族之关联的学者不同,他更着力于对当下文化传承面临问题的思考。关于这一点的实践,他的研究表现在并非仅仅对口头民间文学进行关注,也不局限于对现有文本的批评,而是他对于动态的彝族文学发展的观照。作为一名海外学者,他将自己的学术研究置身于彝族文学的浪潮之中,能够感同身受,并且客观理性地看待彝族文学的走向,实属不易。
 
  美国学者陶音魁(Timothy Thurston)曾经在访谈中询问马克·本德尔如何看待当代彝族文学的未来发展,马克·本德尔认为越来越多的诗人用彝文和汉语同时进行写作,而用汉语进行写作、发表,能得到更多的读者及受众,从而使得他们接受彝族文学作品。同时,他认为这也引发一种思考,就是广泛的读者受众和专门针对本族群的读者的关系。
 
  因此,马克·本德尔近年来的彝族文学批评可谓动态的、发展的文学批评,这一行动可以从比较文学、生态文学、世界文学的视角分别来看待。他从比较文学角度看待印度东北部的多族群文学创作和当代彝族民族志诗学之间的相似之处,首先,按照民间文学研究的惯例,他将印度东北和中国西南的当代诗歌作品并置,并按照两者分别与民俗文化相关的共同意象实例进行分类,在列举了诸多与民间文化传统及生活传统相关的意象主题之后,他得出结论:两者均重新展示了民间故事、人类定居及自然环境的选择,从而在快速变化的时代描绘和重现传统观念的诗歌写作,“描绘传统的可指涉的语言知识,神话与传说,物质文化,价值,灵性,生命周期的仪式”。
 
  另外,在生态文学方面,马克·本德尔虽坦陈自己并不是一个生态主义文学的提倡者,但是,自2008年起,他就已经在俄亥俄州立大学增设了“中国的生态文学”课程。根据付海鸿的调研,这门课程的目的在于“试图以目前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中国为个案了解过去的几千年中中国人是如何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的,今天的中国人是如何看待这一情状并提出解决方案的,反过来,环境问题又是如何影响了文学、民俗、民族性行为习惯以及中国的文化表述形式”
 
  事实上,在当下的学术界,很多学科的学者开始探讨人类正在面临新的关于环境、生态的挑战。马克·本德尔的这门课程选择了与环境话题相关的文学文本,试图探讨从古至今文学艺术中所呈现的环境意识,以探讨中国、亚洲乃至全球的环境问题。具体到马克·本德尔的彝族文学研究,可以说一直有着生态批评的底色。例如,在一项研究中,他着重关注彝族文学中“鹿”的形象,并且他研究了若干种地方性彝族口述及其相关文学、仪式和习俗所呈现的鹿形象,“以不同的方式有助于建构文本所描述的诗意世界中荒野山林、人类社会与神灵世界之间关系的麝香鹿形象,不仅探索彝民如何想象诗意和自然世界中的麝香鹿,而且揭示如同民间传说所表达的、对自然环境产生地方性响应的生态学视角如何能够促成彝族的认同观念”。
 
  在世界文学层面,我注意到马克·本德尔对“宇宙学”这一哲学概念的化用。“宇宙学”近年来在国际学界常常被用于对诗歌的讨论之中。在中国的民间文学中,史诗及其他文学样式的对生态、自然、世界、宇宙的想象及表述极为丰富多样。马克·本德尔显然关注到了这一点,因此,他曾在其论文的一节中,以“Cosmographic Imagery in Contemporary Contexts”(当代语境的宇宙学想象)为题展开对彝族文学的讨论。他认为不仅在口传史诗还是与其相关的书面文学中,都能看到作家诗人们对于文化消逝和生态变迁的思考,而这些作品的表达媒介和其他艺术形式(如雕塑、绘画、节庆仪式)等一起,共同构成了宇宙学视野的史诗本体。
 
  在即将结束此文的时候,笔者仍收到来自马克·本德尔的越洋电子邮件,在疫情肆虐、面对面展开学术对话几乎成空想的当下,他依然笔耕不辍,在俄亥俄州立大学的校园里书写关于凉山彝族文学的论述。
 
  行文至此,马克·本德尔对于彝族当代诗歌及彝族作家文学的研究学术史已经呈现了较为清晰的脉络,其个体学术史从一个侧面展示了中国多民族文学的能动性与主位性。那么,在中国文学“走出去”的大的话语背景下,该如何重新审视中国多民族文学在世界文学版图和格局之中的地位?在海外汉学日益兴起、喧嚣的场域下,如何看待和回应大部分西方学者对于中国多民族文学创作的研究及其带来的挑战?马克·本德尔带有温度的、客观的学术研究显然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对于中国多民族文学史观及中国多民族文学理论批评的建构,针对马克·本德尔个体学术史的挖掘也显得极富理论意义,也可为中国文学海外传播提供参照。
 

  原文刊发于《阿来研究》(第17辑),注释从略。